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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王三姑娘……

朱家小女娃……

赵瑞芝她自己……

三个面影在赵瑞芝眼前闪忽着,交混在一起门忽着,连她赵瑞芝自己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哪个。

三个不同的面影交混着,不同而又那么相似,竟分不清楚谁是谁。

赵瑞芝一身一身出着冷汗。

既不愿意成为王三姑娘,也不愿意成为可怜的朱家女子,我赵瑞芝就是我赵瑞芝!

母亲,父亲,请恕罪!女儿不孝了。

这是个办喜事的夜晚,也是个办丧事的夜晚,而且更像个办丧事的夜晚,整个夜色昏沉黑暗。天上没有一点星光,月亮也是沉暗朦胧,一派死气。天上地下,整个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古朽而凝重的丧服。

就在一团飘移而来的浮云,遮掩住了暗月,把唯一的几线昏黄朦胧的月光切断了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幽灵般地从孔家公馆也就是孔府森严的黑铁大门的门缝里,闪了出来,顺着厚厚高墙的墙跟,隐没在黑色之中。

这是从地狱阴司的黑色森然的大门里,拼命逃脱出来的一个柔弱的而又是很刚烈的生灵。

娇小的身影,借助于沉郁的夜色,在高墙墙跟的阴影里,脚步轻轻地,提着心,吊着胆,惊惧慌恐地,迅疾地走着,有时甚至还微微地小跑着‐‐就像是一只刚刚从猎人的套扣中挣脱出来、仓惶逃生的小母兔似的,走着,小跑着,时不时还扑闪着黑亮的大眼睛,闪着无比惊恐的目光,回转过头,朝后看一下,或是扭着头,朝两边扫视一下。

浮云飘行着,把暗月又闪现了出来。

暗月是一轮满月,圆圆的,看起来还不失丰盈,但月色昏黄朦胧并渐而转向苍白,一副凄楚悲切的面容和有气无力的神态,衰弱得像是已经不能移动,只能在那一片沉郁的天幕下被定定地挂着;在那里静静地呆着,被那阴郁高空中的肃杀之气严实地笼罩着,挤压着,冷凝着,显得痴然而麻木,在拼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向大地撒落着几丝没有一点生气的枯涩暗淡的灰色微光。

借这一点暗淡的灰色微光,可隐约认得出来,这娇小的身影,是赵瑞芝。

赵瑞芝在县城这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巷中,匆忙慌乱地碎步快走着,小跑着。

去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是去哪儿,反正是不能在那孔家公馆里呆下去,绝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不能在那黑铁大门白天黑夜紧关闭着的阴曹地府里,作为活生生的殉葬品,渡过自己的一生。绝不能!绝不能走《儒林外史》中的那位烈妇王三姑娘和县上周家那位节妇朱家女娃的路!赵瑞芝一定要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阿猫阿狗!不是用得着放在桌案上当摆设,用不着便扔到一边去或是踏到脚底下任意踩成碎片的摆设品。不能那样轻贱自己!不能那样作戕自己!

要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但是,到哪儿去呢?

现在,跑是跑出来了,从那坟墓般的新房里,从那地狱般的孔家公馆里,跑出来了,可现在,去哪儿落身呢?回自己家去?绝对不行!根本就不可能。母亲心软一些,略微好说话一些;父亲,一点用不着怀疑,绝不会让自己再进赵家的门。嫁出去的女,没出去的水,不可能再复收回来。何况自己是新婚之夜从孔家公馆里逃出来的。父亲对女子抗婚这一类事情,最为深恶痛绝。在家中,每每一提及这一类事情,就咬牙切齿,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双目圆睁,厉声痛斥以至破口大骂不止。赵瑞芝记得很清楚,那一次,父亲是怎么大发雷霆的。父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她的同班同学‐‐那位吴姓女子怎样为抗婚从家里偷跑出去到长沙进了女子中学,又怎样被她父母绑架直接送到新房强迫成婚,又怎么在当天夜里上吊自缢的详细情况。那吴姓女子曾到他们家来过,赵瑞芝的父亲和母亲都见过。父母亲都很喜欢她,说她贤淑文静,知书达理。吴姓女子遭受如此境遇,不得已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说起来,实实令人凄切哀伤。赵瑞芝的心就像刀绞油煎似地难受,好好的一位同窗学友,那么文静秀气的一个女孩儿,被逼得走上了这么一条路,怎么能叫人不深深叹惋而又悲切哀痛至极呢?就连母亲也眼泪花庇地连连哀叹不已。可是父亲却大不一样。父亲把手里面的报纸狠劲地挥舞来,挥舞去,老花镜被从桌子上挥拨到地上,他也不去拣,身子愤慨地颤抖着,唾沫星子乱飞乱溅,一迭连声地大声痛斥:&ldo;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如此违背祖训,违抗父命,败坏家风,辱没门庭的大逆不道的小贱女子,该当千死万死!何以值得痛惜?就是她这样死了,也顶不了她所犯的大逆之罪。死有余辜!死有余辜!&rdo;父亲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一边喊叫,一边把手中的报纸发狠地撕成碎片。像这样,她赵瑞芝还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吗?那是绝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那到哪儿去呢?

赵瑞芝紧张地气喘嘘嘘地快步走着,小跑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满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茫然而不知所去。

啊,天广地阔,这么大的一个世界,竟没有能让她赵瑞芝娇小瘦弱的身子容身的一小块地方!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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