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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第1页）

那头跑掉的牛终于没有找回来，这被农场看作是一个重大的反革命事件。因为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劳改农场，不要说一头牛，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李旷田由此被关进了禁闭室，罪名是盗窃耕牛团伙分子之一。农场夺了权的造反派认为，人发疯是正常的，牛发疯就非正常了。所以李旷田事后交代说牛发疯了，显然就是一派胡目。

农场革委会的副主任是个粗鲁到放屁都带革命性的&ldo;左&rdo;派，这种人忠诚、革命干劲大，但没有多少文化。他认为这些被送到农场劳改的牛鬼蛇神反革命就是让他三代赤贫的国民党反动派。他从20世纪50年代一翻身就积极投身土改，斗地主、剿匪、肃反、镇压反革命，按他教育犯人们的说法：我是光着屁股跟共产党闹革命，把那些穿阴丹布的地主富农一个个斗翻在地吃屎了。他上识字班扫的盲，在连续的运动中无师隹通、锻炼成长，运动来得越多越大，他的进步也就越快越神速。令人奇怪的是，&ldo;文革&rdo;中这个农场的很多解放干部、土改干部都被打倒了，而他却能从一个普通劳改干部被结合进农场的革命委员会。也许因为他有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阚天雷。

阚天雷把赵广陵叫到办公室，要他主动揭发李旷田盗卖农场耕牛的罪行。因为他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他应该看到牛是怎么被卖掉的，李旷田又是怎样存心破坏国家财产的。他对赵广陵说：&ldo;你揭发了，我就不吊你的&lso;半边猪&rso;。&rdo;

按农场方的规定，凡是被叫去谈话的服刑人员，进门喊&ldo;报告&rdo;后，要自觉蹲在地上，管教干部代表政府，因此你就必须仰着脸跟政府说话。

&ldo;报告政府，牛是自己跑掉的。因为挣断的牛鼻绳还有一截在车上，牛扼是在翻车时崩断的。这些你可以去看看。那牛车还在我们木工队。&rdo;

&ldo;你想包庇他吗？&rdo;

&ldo;不。我说的是实情。&rdo;

&ldo;等我把你吊起来，你说的才是实情。是不是？&rdo;

&ldo;你就是把我也关禁闭了，我也这样说。&rdo;&ldo;赵广陵！你个国民党癞子兵，你给我放老实点，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rdo;

&ldo;松山。&rdo;赵广陵扬起了头，眼眶里有股温热的东西要淌下来，不知是为了努力止住它，还是有些名字一一无论是人名还是地名一当你在某种场合下提到它时，浑身都会血脉贲张，他竟然&ldo;忽&rdo;地站了起来。

&ldo;蹲下！&rdo;阚天雷喝道。&ldo;我认得是松山。我看你是不认得这里是劳改农场，是改造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地方。你到底揭发，还是不揭发？&rdo;

&ldo;报告政府，我昨天才听说他是&lso;斐多菲俱乐部&rso;在云南的总代理人，是全省资产阶级黑文艺的总指挥，还是&lso;胡风反党集团&rso;分子。这样的人绝不会盗卖耕牛。他从前可是一个有名的作家，还是省文联的主席啊。&rdo;

&ldo;什么作家，什么文联主席，都是混账王八蛋、牛鬼蛇神！你以为我没上过学，就治不了他们这些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吗？&rdo;

&ldo;报告政府，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敢羞辱我的老师。&rdo;

&ldo;羞辱？&rdo;阚天雷背着双手走到赵广陵面前，抬起一只脚踩在赵广陵的右侧脖子上，那双解放橡胶鞋都裂口了，阵阵臭味熏得他只想呕吐。&ldo;这叫不叫羞辱？&rdo;阚天雷问。

&ldo;报告政府，这是改造。&rdo;赵广陵尽管是蹲着的，但就像把别人施加的侮辱骑在胯下，在气势上一点儿也不输。

&ldo;你是条狗，走资派的走狗。&rdo;

&ldo;我是服刑劳改人员赵广陵，囚号3209。&rdo;脖子上的那只臭脚放下来了，当恃强凌弱者遇到有尊严的弱者时，逞强巳经没有了意义，欺凌反倒自取其辱。

&ldo;我要关你的禁闭！你这个国民党残渣余孽，只配去吃走资派的狗屎。&rdo;阚天雷最后说。

&ldo;是的。我配。&rdo;赵广陵镇定地说。

赵广陵再度被埋进黑暗的深渊。他一点也不感到冤屈，相反还觉得有些幸运，因为他和大作家李旷田成了&ldo;邻居&rdo;。和一生敬重的人同蹲黑牢，朝夕相处，这真是一份光荣。他被革命文艺&ldo;拒绝&rdo;许久了，他的作家梦、导演梦已经发霉了，但内核里还鲜嫩得一触摸就会淌血，敏感得一提到就像回忆起初恋。一个真正的人，厄运加身时一点儿都不贱，面对高贵，才会如此卑微。

赵广陵有过蹲禁闭室的经历，心理承受上多少有点经验，他担心自己的邻居。这间禁闭室比起他上一次蹲的更糟，黑暗、潮湿、狭小自不必说，还憋闷难当，稀薄的空气中总有一股腐尸味。是因为过去这片土地上孤魂野鬼太多，还是一个大活人也能闻到自己正在快速腐烂的气息？

再坚固的牢房，都阻隔不了人们渴望沟通的欲望。何况这禁闭室的墙壁不过是用土坯砖砌的。这种砖用黏土脱坯，不经烧制，只是放在太阳下晒干后便成了砖。砌墙时在砖缝中再勾以黏土，赵广陵在劳改中也干过这活儿，知道这种墙的特性。再说在漫长的黑暗中别说一面土坯砖墙，就是一道长城，有心人也能够将它挖穿。他连续几天用自己的尿滋一个固定的地方，然后用床板上辦下的一1块小木片一&rso;点儿一1点儿地挖，终于给他挖下两块砖来，而墙那边还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