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竹痛叫了一声,身体几乎都蜷了起来。他遮眼的布巾终于在连番挣扎间蹭掉了,露出他那清晰而熟稔的眉眼。他看向身后之人‐‐那是顾云山,他凌驾于自己之上,以一种冷蔑而嘲弄的神情看着他,眼神微微闪烁,好像欲言,又终没有说话。
所有的话便都梗在顾云山喉间。他看见应竹微皱着眉,眼里盈了泪,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不可置信,既而是痛、是悔、是恨、是怨怼,也说不清了,只浓稠地杂拌在一起,比周身的黑暗更加令人畏惧。
顾云山定了定神,将洛羽剑柄抽了出来,弃在一旁。默了片刻,抽出自己匣中长剑,倦然道:&ldo;你爽够了吧?我也累了。下一个吧。&rdo;
薄刃穿透应竹暖热的胸膛。
冶艳的鲜血浸透了那毛茸茸的衣裳,一滴一滴,淌在了地上。
顾云山定定地看着那血漫过冰凉的剑锋,在地上汇作幽暗的一小汪。他很久没见过血了,在这个幻境里,他杀死的所有幻影都会飞快地散去,重新融成新的幻境,而这一次,那浓稠的猩红,刺眼得竟令他不敢去看。
应竹盯着他,那眼神里许曾有过惊愕与悔恨,可最终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如秦川悄然而至的一场大雪,静静积满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扎进顾云山的胸膛。
‐‐这是真正的应竹?
顾云山心中一阵慌乱,后退了一步,目光凝在他并未消散去的尸体上‐‐那是怎样的狼狈,死不瞑目地盯着他,满身淫猥不堪的伤痕,更不必说他股间黏腻,因着他的粗暴对待依稀渗出来些许血色。
这怎么会是真的应竹呢?他应该在九华,清缴血衣楼最后的死忠……可若是快马加鞭地赶来,倒也未必不能。可若真的是他、怀着一腔子的担忧与决断,不顾生死地踏进阵中来救他顾云山,却被他如此羞辱与践踏,甚至毫不留情地一剑刺杀……他最后,想的又是什么?
‐‐&ldo;我怎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rdo;
他仿佛听见了应竹淡漠而带着些许鄙夷的声音。
&ldo;我们这种人怎么配说喜欢?&rdo;他又想起玉蝴蝶讥诮而嘲弄的声音。她目光锋利,仿佛能将他的皮囊剖开,探手便能取出他的心脏。&ldo;你也一样,小道长,你不过是想干他罢了。&rdo;
情与爱,不过是梦幻泡影。他在血衣楼视之如山重的那一段情,也不过是他单方面的臆测。四年前襄州那两个月,是大雁裁开流云落下的零星片羽,许也只有他,会在重重黑暗捂在心口,一遍一遍去重温。应竹是作怎样的心思?他从来都不知道。他不敢去想他期待的反向那端,知道他那些隐秘的心思之后,应竹会不会亮出他冰凉的剑锋与眼神,吐出刻薄的字句:&ldo;我怎会有你这样的朋友?&rdo;
而他顾云山……又怎敢笃定这是爱呢?连应竹的真实感情都分辨不出的他,岂知他爱的是应竹,还是他的臆想?他下手杀死那许多应竹的幻影,岂不知倘若应竹的反应与他的臆想不同时,他不会杀死真正的应竹?
他心口的那道差之毫厘便该要去他的性命的剑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望向脚下应竹的尸体,迟疑了片刻,缓缓蹲下身来,却连触碰他都不敢。
&ldo;我……&rdo;他声音微微沙哑,带着沉郁的哽咽,终是闭了闭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ldo;兴许……我早在血衣楼中……就该死了。&rdo;
那些透着血光的蒙昧暗影席卷而来,他耳边有兵器交击的声音,有目标濒死时的惨叫,他麻木地一次一次挥剑,摸索着前行的路途,却不知道要走到何处去。他是血衣楼手中的一把兵刃,也许锋利一点,也许会刺伤他的主人,可也不过是一把兵刃而已。
他怎敢说他与段非无不同?他的手中沾满了鲜血,用情非得已、权宜之计这等苍白的词汇,岂能洗脱自己的罪责?
‐‐顾云山,早在血衣楼中就已经死了。他是影剑,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除去死于他人剑下,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顾云山笑了起来,缓缓伸出手来,握住了那柄插在应竹胸膛的长剑。他将剑抽出,低下头来,将一个吻,轻轻印在冰凉的剑脊上。
应竹的确到了襄州,在半日前。
他忌惮着段非无,只在涵星坊附近查探。那里非常清净,亦十分荒凉,显然是废弃已久的了。段非无不在坊内,许是上了真武山。应竹悄然潜进去,那唯一一间有人使用的屋子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他心中暗暗盘算了一番,想是段非无将顾云山引到别处去,设法囚禁起来。那地方想来离涵星坊不远,也不该有太多人活动‐‐玉华集。
玉华集二十余年没有人居住,如果段非无将顾云山囚于其中一间,房子的门窗,总会有些痕迹的。应竹挨个查看,却一无所获。他自是不甘,心里的不安越发旺盛,回望向巍峨的真武山,叹了一声,终是选择折返。
若是云山未被囚禁,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他心里暗暗想着,摇了摇头,才见自己已走到玉华集中段的台阶上,前边西边便是涵星坊,而东侧……危立了一座小楼。
他恍然记起了这座小楼‐‐四年前顾云山曾趁着夜色带他偷偷溜下山,好像就是在那个小楼的楼顶喝酒。只是那时他便觉得那小楼鬼气森森,虽然口中不肯承认,可即便是现在回忆起,也依旧心里发毛。
应竹深吸了口气,终是策马行了过去。天色此时非常阴沉,该是要下雪了。惨淡的日光映在小楼侧面泡涨了生了苔藓的白墙上,总像是印着幢幢的鬼影。应竹约略地继承了父亲的体质,对鬼神影魅之类的,虽看不见,却也比常人敏感许多,当下心脏愈跳愈快,可想起生死未卜的顾云山,终于还是打消了退意。
怨灵尖锐的叫声就在耳畔,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应竹用力推开小楼尘封的大门,终是踏了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屋角生着蛛网,香炉与画卷上都积满了尘土,看起来不过是个破败的祠堂。应竹扫视一番,忽地瞳孔微缩,走上前去,便见那香案上一道很新的痕迹,定是谁随意抹了一把上面的浮灰。
倘若不是真武山上好奇心重的小道童调皮,跑到这儿来玩耍的话,应当就是这里了。他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想是这处荒废太久,段非无也不觉得会有人前来查探,故而放松了警惕。书架上那个玉器上纤尘不染,稍稍拧动,便听得机括声,墙边露出一个暗门来。那暗门里光线幽暗,深不见底,又加之耳边怨鬼哭号尖叫愈发凄厉,实在叫人发憷。
应竹正迟疑间,忽听得底下传一阵古怪的笑,说笑也不是笑,却像是带着哭音,断断续续地回荡在这诡异的暗室里。应竹隐约觉着这声音像是顾云山,可又不敢相信,底下该是怎样情境,将一个人逼出这样的声音?他咬咬牙,从怀里摸了个火折子点上,矮身下了那窄小的台阶。
火光照不过三尺之长,应竹摸着墙边向下行去,也看不见底。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火折子很快便点不着了,只有幽绿的鬼火自底下悠悠地升起,向他飞来。应竹不怕死,却对这捉摸不到的东西颇为畏惧,可底下愈发清晰的人声在催着他,那就是顾云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