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仍有人强提肝胆,持斧相阻。
沉香失去法力,实则并不能亲见妖孽邪祟,却能感知鬼怪接近时的浓郁阴气。对方究竟多少数目、何等高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必须要护住杨戬,哪怕豁出自己这条小命。
阴气迎面袭来的一瞬,沉香心中所想,仍是刘彦昌。
这一生怕是注定做不了孝子了——下辈子再试试看吧。
下辈子,没有杨戬这样一个舅舅,或许一切就能回归正轨,或许他就可以……
一斧挥出。小斧灼灼金光恍若摆设,半点动静不见,就连挥动斧头劈开空气的声音,都被喧哗的雨声轻易掩盖过去。沉香甚至不能得知,这一斧到底起到了什么效果,究竟妖魔鬼怪见他此举是桀桀哂笑还是心乔意怯;他也一概顾不上了,强自提起精神,向旁侧挥出第二斧、第三斧。
小斧凭空乱舞,毫无章法可言。众妖魔见了,起初尚且惊怕,可见这斧头虽然貌似神器,实则毫无威力,便壮了狗胆,齐齐向沉香扑去。一时间阴气暴涨,沉香但觉周遭瞬时冰寒之气侵袭入骨,慌乱无措的脑海中不知怎的一个激灵,竟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以死相博的勇气。
他不能后退,无法后退。他的身后是杨戬,是他舅舅的性命;但凡半点疏漏,就会被趁虚而入,害了杨戬。沉香咬碎银牙,目眦尽裂,嘶声叫道:“是谁,有种你倒是现形!出来,给我出来!……”
不知不觉间,一斧一斧渐成气候,金芒连片如风席卷,成群妖魔连退数步,惊觉金光所及之处风刃凌厉,竟将它们隐藏的形体划出道道血口。
似刀光,如剑影,神斧渐醒,越发难缠。沉香虽不能视,妖魔却依旧被他逼得不能靠近,自是恼恨;憾无他法,唯鱼死网破而已。只在刹那之间,成百妖魔怒而化形,露出狰狞恣睢的凶残面目,争先恐后地朝沉香扑将过去!
陡然间眼前现出无数青面獠牙的丑恶面孔,沉香着实受惊,怔了一瞬;可即便只是这一瞬的空隙,倏忽便被邪祟捕捉,沉香通红的眼睛往旁侧一瞥,清晰地看见一只蜈蚣模样的庞然大物好似长了翅膀一般飞扑过来,生生落在杨戬身上,撑开血盆大口咬将下去。沉香猛然回身以斧相阻,也不管这东西到底长相有多令人作呕,左手锁它几条毛腿,将它劈成了两半。
恶臭的绿血溅了他满脸满身。沉香抛去蜈蚣精的半截尸身,返身回来,目光静静从眼前成群的妖魔“脸”上扫过。
他头发散乱,衣服松垮,脸上身上沾满了碧莹莹、臭烘烘的蜈蚣血。可此刻他的眼神、他的神情,却逐渐从眼看舅舅遇险的疯狂残暴,渐转沉静漠然。
甚至神色之间,有了几分冷淡笑意。
视线所及,众妖战战,竟是不敢靠近。沉香顺势进了一步,它们便退后半步,瑟缩不敢言语。
“……各位见笑了。”沉香虽未放下小斧,面上却是平和,“我是刘沉香,各位可能听过我的名字。”
众妖面面相觑。
“我就是那个劈山救母的沉香。”他一字一句说着,仿佛想把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身份,都融入他的记忆和骨血中去,“我的母亲是华山三圣母,父亲是刘彦昌,舅舅是二郎神杨戬。”遂不顾众妖哗然,兀自说了下去,“今天我舅舅在此遇险受伤,是我忘记设下结界,这才引得你们前来。我知道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可是既然我在这里,便是时机未到,劳烦你们暂且再等一等。”
“什么意思?”一只熊精挺身而出,“凭什么不让我们吃他?”
“不是不让你们吃他,”沉香心平气和,半点不见怒意,“而是你们不想吃他。留下则必死,离开却还能再活几百年等待新的机会,要是我的话,我一定选择后一种。”
掌中神斧光芒濯濯,眨眼间便从一把玲珑小斧变作长柄大斧。沉香手腕一震,斧柄铿然驻地,刹那闪电乍亮乍熄,斧刃寒芒尽数映入妖魔眼底,再看沉香面色肃穆,更如风刀霜剑,折胶堕指。
大势已去。妖魔当初如何气势汹汹地来,而今便如何垂头丧气地去。等最后一个都散去,沉香将神斧收入袖中,施法紧闭门扉、布设辟魔结界、就地拾柴生火,而后将杨戬扶起,让他枕膝而卧,顾不得奔涌入心的桩桩旧事,掌中急凝法力,覆于渗血不断的神目之上。
指间神光烁烁,注入生机。可是,十六岁,从十六岁生日那天起,一切似曾相识的场景如浪如涛,纷纷向他袭来。
十六岁的仲春,杨柳依依的河畔;少年深夜的辗转,母亲入梦的惊喜;再见舅舅的抉择,亲人反目的痛苦;与天作对的决心,劈山救母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