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昌终于磕磕绊绊地开了口:“五六七八天吧。”
行吧,说了和没说一样。刘彦昌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光。
杨戬却仿佛很认真地听进去了,看样子还比较满意。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最多还能和沉香相处八天,蛮好。因为最起码,在梅雨过去之前,杨婵是不太能有空再来的。
然而简短的对话缓解不了长久的尴尬,两句一说完,刘彦昌更加觉得自己不对了——连杨戬都主动发话了,难道他还不能放下芥蒂,找找话题吗?再想到三圣母曾经跟他提过,杨戬做司法天神虽然总是舞刀弄枪四处征战,但其实是个文官,心里就勉强有了个数。
于是他开了个在杨戬听来很是莫名其妙的腔:“内兄可曾听过一首诗?”
一首……诗。刘彦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青涩懵懂的书生,不同的是当初能让他如此风雅言谈的是美丽温婉的三圣母杨婵,而不是杀戮成神的二郎神杨戬。
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刘彦昌想收也收不回。何况杨戬还给他递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刘彦昌只能说完。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第一句有点磕绊,不过没事,吟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天时——下雨,地利——户外,人和——不是很和,但还是可以克服的。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第二句开始顺了,不错不错,关键是这首诗它意境好啊。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好了,感觉来了,要到尾声了。
尾声被杨戬活活掐断了。
“你想说什么?”
刘彦昌:“……”
杨戬分毫不给他面子:“是不是三妹让你劝我?”大有“如果不是三妹说的我就不听”的决绝意味。
太真实了,刘彦昌想,合着先前他以为杨戬终于对自己心慈手软了一些,那都是错觉。不过杨戬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忙说:“三圣母很担心内兄你。”
杨戬往他脸上扫了一眼,大概是在审视他这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编的。为了自证清白,刘彦昌赶紧端正神色,挺直脊背,连路都走得没那么瘸了。
“……内兄,相信我,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真的怨你不自爱。”刘彦昌不死心,甚至连方才那首诗词都拿出来佐证,“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凡人的一生对你们来说非常短暂,一个人,每经一场风吹雨打就苍老一分,太脆弱了。用不了多少年,我会死,沉香也会死——”
说到未来沉香的死,刘彦昌明显感觉到杨戬神色不太对劲,仿佛极力否认又不得不承认,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那般酸楚。他不敢细说,连忙将话题引向别处。
“最终陪伴三圣母的,只有内兄你啊。”
所以,杨婵求他自爱,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如果他确实想做一个好哥哥,想照拂杨家,那么首先当然是珍惜自身。别再去做什么司法天神了,四季轮回,乾坤运转,万物自有规章,各占福祉。何不坐镇灌口,静观其变呢?
当然,这些话,已经不需要挑明了。凭杨戬的聪明,刘彦昌相信他定能想到。
而他们的家,亦在朦胧烟雨中,愈来愈近。
该收伞了。
第7章
正因最终陪伴杨婵的,只能是杨戬,故而刘彦昌不惜放下昔日仇怨、忘却地府惊怖,甚至拿出了当初追求杨婵的酸腐勇气,苦口婆心劝导杨戬自惜自爱。遂欲他知,即便杨婵禁止沉香入庙,也并非“一时糊涂”,只是意欲尽己所能,帮杨戬分担肩上重担。
杨戬今年刚好三千零五十岁。据说,在他擅自离开华山之前不久,也就是六月廿四那天,杨婵给他过了个久违的生辰。虽然他活到这把岁数,实在已经不消再过什么生辰了,于是今年这个专门凑了整才过的生辰,便多了一种庆祝他劫后余生的味道。“劫后余生”,后来杨婵说起这四个字,几番险在刘彦昌面前落泪。
华山三圣母与刘彦昌的这段跨越仙凡的爱情,不止三界称颂,刘彦昌后来听梅山兄弟说,就连杨戬也亲自拍过板,认为杨婵追求“爱”的行为并无错处。后来新天条诞生了,枷锁解除了,三圣母却知错了——虽然她从未宣之于口,可就刘彦昌所见,确是如此。想来二十年聚少离多的爱情,自然难与三千年亲密无间的亲情比拟,刘彦昌丢盔弃甲,认输认出了雷厉风行的气势,只求杨婵缄口,他便不提。
人生短短数十年,刘彦昌所剩无几。凡人的生活,无非油盐酱醋、吃喝拉撒、风霜雨雪、生死别离,一场雨敲碎一分轻狂,一阵风吹散一线芳华,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随时间老去了。可神仙不同,在他死后的千年万年,“刘彦昌”这三个字早已支离破碎,可杨戬杨婵两兄妹定然还能看遍沧桑,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