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礼亲王近乎讨好的眼神,顾非池轻抚着衣袖。那动作,那姿态,看着很是优雅,目光犹如一泓深潭,波纹不动,透着不动如山的坚定不移。少顷,顾非池才悠悠地开口道:“二十六年前,先帝下旨给唐弘诏与我娘赐婚,赐婚圣旨下达后不久,唐弘诏亲自去了趟卫国公府登门求亲。”所有人都从顾非池对皇帝的直呼其名中听出来了,他对他这位父皇有多么的不喜。在场的众人都是先帝时的老臣,对于这桩赐婚的来龙去脉还是清楚的。二十六年前,当时还是世子的顾延之与三千天府军在西北战场失踪,下落不明,老国公因此大病了一场。卫国公府子嗣单薄,老国公膝下只这一子一女,先帝在那个时候下旨给顾明镜与当时的二皇子唐弘诏赐婚,是为了安国公府的心,表示对国公府的器重。“外祖父最初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卫国公府不愿陷入夺嫡之争。”顾非池说着,就扭头望向了窗外。窗外红枫似火,秋风一吹,几片零星的红叶自枝头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当时唐弘诏向外祖父保证,他对皇位无意,只想当个散闲王爷,这才打消了外祖父进宫拒婚的念头,还对我娘承诺将来会让一子姓顾,过继给顾家。”“并说,这是先帝赐婚的本意。”“我娘这才应了这门亲事。”现在,顾非池是顾明镜的独子,这个承诺自然得应在顾非池的身上。殿内静了一静。众人交换着微妙的眼神。像类似的事在大景朝也不是没有先例,节完整章节』(),手上又多了一根白胡子,心里也有些意动。是啊。阿池马上就要大婚了,很快就会有皇孙……以这孩子的倔脾气,他们要是再与他犟着,指不定连皇孙也得姓顾。礼亲王背着手在屋檐下走来又走去,来回走了好几趟,总算是下了决心,终于点了头:“好。”怡亲王心里如释重负,笑吟吟地推开了武英殿的门。叔侄两人就又进去了。殿内众人齐刷刷地闻声望来,礼亲王看着坐在窗边的顾非池,干巴巴地说道:“不改就不改吧。”虽然不明白他怎么改主意改的这么快,但礼亲王终于妥协了,其他人也不想节外再生枝。“不过,”礼亲王话锋一转,又强调道,“阿池,你年岁也不小了,得早点大婚才行。”越快越好!这十月的婚期还是晚了点,能不能再提早一些呢?顾非池听他提到大婚,甚是满意,优美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浅笑,连带眉目也柔和下来。见状,礼亲王松了一口气,暗道:怡亲王说得对。顾非池这小子啊,自小在卫国公府长大,对唐家人的情份本来不多,不能再消磨了。现在该让这孩子知道,宗室的这些长辈都是向着他的,都是盼着他好的。礼亲王想着,又看了一眼另一边的壶漏,着急地催促道:“这都巳时一刻了,阿池,我们赶紧去太庙,吉时就快到了。”徐首辅嘴角又抽了抽,心中暗道:这所谓的吉时不就是礼亲王随便挑了一个最早的时辰,非让钦天监说这是良辰吉日吗?就算错过了,待会儿再挑一个就是,也就是晚上一时三刻罢了,耽误不了祭祀太庙的正事。他也就在心里嘟囔两句,话还是没说出口,还笑呵呵地招呼其他人:“我们走吧。”众人簇拥着顾非池离开武英殿,一路穿过武英门、熙和门,来到了午门。午门广场上,已经聚集了近百人,黑压压的全是人头。皇室宗亲、勋贵功臣、以及朝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全都聚集在了那里,只等着顾非池与礼亲王他们一起前往太庙。当顾非池出现的那一刻,整片广场都安静了下来,仿佛时间门停止般。气氛一片肃然。这些人随大流地朝南而行,经过端门、承天门,走了约一盏茶功夫,从长安左门进入太庙,又穿过三重高墙,这才来到了位于太庙中央的前殿。殿外两排苍劲的百年古柏林立,屋顶那片片琉璃瓦在早晨璀璨的阳光下折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衬得这里的气氛庄严肃穆。太庙是皇室家庙,其他外姓人全都毕恭毕敬地停在了前殿外,唯有顾非池、礼亲王等皇室宗室子弟进了前殿。殿内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檀香味。从前祭祀太庙这样的大事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准备,主()持祭祀的人还得提前斋戒沐浴三日,可这一回,事情实在紧急,礼亲王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了,生怕皇帝等不及突然就驾崩了。这一次可以说是大景朝建国后,最草率的一次祭祀了。仪式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左宗正庄亲王亲自请出了玉牒,由宗令礼亲王亲手执笔。在玉牒上今上元后顾氏的名下,添了长子——顾非池。这三个字礼亲王写得艰难无比,几乎是一笔一划。原本好好的玉牒里,唯有“顾非池”是姓顾的,与周围其它数以百计的名字显得格格不入,礼亲王只是这么看着就想哭,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太|祖皇帝。觉得自己将来去了九泉之下,怕是会被列祖列宗一人一巴掌抽死的。亲眼看着墨迹干涸,礼亲王又矛盾地感觉如释重负,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大事。他带头跪在了蒲团上,将犹带墨香的玉牒供奉到了神案前,又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如此,顾非池便算是正式认祖归宗了。礼亲王看着跪在他左侧的顾非池,神情一肃。
接下来,就该立储了。按祖制,待皇帝驾崩后,储君便能继位,顺理成章,任何人都挑不出一点错处。礼亲王给殿外的某人递了个眼色后,昭毅将军高阙就扯着大嗓门道:“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皇上重病,为了大景江山社稷,应当尽快立下储君。”高阙的这句话不仅是说给殿内历代皇帝的牌位听的,也是说给后方那些勋贵功臣、文武百官听的。“高将军说的是,”英国公反应极快地率先附和道,“立储是国之大事,是当尽快。”燕国公等其他勋贵暗暗后悔自己晚了一步,也忙不迭出声附和,这等于是在表态,他们都是站在顾非池这边的。对于外头这万众一心的局面,礼亲王心里分外妥帖,也做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道:“昨夜皇上从病中苏醒后,本王、庄亲王、怡亲王和首辅还有其他阁老们一起求见了皇上。”“由皇上口述,首辅亲手写下立储诏书,立皇嫡子顾非池为储君。”皇嫡子顾非池?!这六个字令底下的官员一阵哗然。顾非池依然姓顾,竟然没有改姓唐?!对于下头的骚动,礼部尚书视而不见,双手请出了圣旨,将那道五彩织锦的圣旨交给了徐首辅。徐首辅双手接过圣旨,转身面向殿外的群臣,将圣旨展开。下一瞬,殿外的勋贵功臣、文武百官纷纷地跪在了汉白玉地面上,俯首听旨,心头翻江倒海。徐首辅亲自宣读起这道圣旨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顾非池为宗室首嗣,年已长成,天资睿哲,得天庇佑,伦序当立……”跪在下方的群臣大都有些绷不住脸。对于这道立储圣旨,他们早有心理准备,毕竟顾非池上位已经是大势之所趋。可是,这位爷真的不打算改回“唐”姓吗?这岂不是说,大景江山以后要姓“顾”?这……这真的可以吗?!下方群臣不由暗暗地面面相觑,几乎是心惊肉跳地听着。在徐首辅念完了“钦此”后,就意味着这道圣旨结束了。群臣齐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道喊声整齐划一,震得周围的空气都随之一震。礼亲王清了清嗓子,又道:“立储乃国之大事,但是如今皇上重病,只能大事从简。”“裴尚书,你们礼部尽快准备立储事宜,昨日本王已经让钦天监占卜过了,三天后,就是大吉之日。”礼部裴尚书立即心领神情,忙不迭应诺,心里叫苦连天:接下来的两天,自己怕是都得在礼部衙门过了。其他臣子倒是有些惊了,一张张脸上都差写着:这么急吗?立太子不是光有一道圣旨就算成的。依礼,这立储圣旨还只是立储的第一步,接下来,要由礼部以及钦天监卜筮吉日确定册命典礼,在吉日前,还要举行告礼,告圆丘、告方泽、告太庙。唯有在告礼之后,才会在金銮殿上进行最后的册命皇太子的典礼。如此才算礼成。整个仪程下来,至少要三个月。现在礼亲王与徐首辅表现的这么火急火燎的,也就唯有一个可能性了。莫不是——皇帝真的不好了?!从皇帝昨日万寿节重病到现在立储,这才多久,也就不到十二个时辰吧?甚至有人心里觉得,就是算礼亲王今晚就说皇帝驾崩了,他们也不会惊讶一下。所有的一切,不管一开始是多么的出人意表,多么的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一次,两次,三次……多被刺激了几次,他们也就都习惯了。无论如何,储君一定,那就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百官的心自然也就安定了。四天后,下一次早朝时,所有的一切就已尘埃落地。在一声声清脆的鸣鞭声中,一袭杏黄色皇子蟒袍的顾非池第一次以储君的身份,踏入了金銮殿。除了那金銮宝座外,今日的殿上又多了一个专属顾非池的金漆宝座。顾非池在众人仰视的目光中,在那宝座坐下了。这偌大的殿宇中,所有人都站在,唯有他一人可以坐着,高高在上,睥睨群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文武百官在他的面前纷纷俯首称臣,满面恭敬,心头百感交集。上一次在金銮殿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心里还都认为顾非池一定是软禁皇帝,是意图窃国的乱臣贼子。那会儿他们都是迫于无奈,迫于形势,不得不屈服,暂时的蛰伏只为了有朝一日,一正朝纲,铲除奸佞。而今天……顾非池却摇身一变,变成了正统。是储君。不久的将来,他将会是这大景天下之主。下一刻,文武百官纷纷屈膝,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金銮殿上,众臣全都矮了一大截,以额头贴着金砖地面,用大礼彰显着他们对这位未来储君的臣服。从顾非池的身世被揭开,到他成为大景储君,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可谓风驰电掣。不止文武百官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连北狄大元帅留吁鹰也是。在发现顾非池和谢无端竟然卑鄙无耻地悄悄派大军去了北境,并趁着他不在的时候,一举拿下北境数城后,留吁鹰当即就派了亲信快马加鞭前往北境。本来信鸽可以更快,可留吁鹰更担心放出去的信鸽又会被顾非池的那头鹰给逮了。留吁鹰甚至怀疑过,这几个月来,他与兰峪关的左大将和连轲之间门往来的信鸽会不会全都是顾非池先看过了后,再从中挑了几封故意放给他的。这个感觉实在是太过于不妙。不管那头鹰是不是每时每刻都盯着他这边,留吁鹰是不敢轻用那些信鸽了。这几日他一直心神不宁,在焦虑中等待着亲信的消息,待在四夷馆足不出户,也因此对京城里头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等到探子这一来一回,已经是九月十八了,这一日,留吁鹰看到了外头的信号,这才出了四夷馆大门,去了附近的龙泉酒楼。在酒楼二楼的一间门雅座中,他见到了打扮成商人模样的暗探。“元帅,这是左大将命属下送来的密报。”风尘仆仆的探子掏出了怀中贴身藏的军报,亲手交到了留吁鹰的手里。留吁鹰心急火燎地打开了那封以火漆封好的军报。只看了一眼,那褐色的瞳孔便是一阵剧烈的收缩。这道军报里写着,九月十四,右大将臧文奎奉左大将之命率一万大军对六磐城发动了反攻,却中了谢无端的陷阱,一万长狄军有去无回,右大将臧文奎战死。臧文奎战死?!留吁鹰额角青筋乱跳,怒气冲冲地把那道军报揉成了一团,咬牙切齿地恨恨道:“谢、无、端。”当初,他由着大景带走了谢无端,是想着谢无端左右必死无疑,让他回大景受审也无妨,也让谢无端看看他拿命效忠的是怎样一个皇帝!他希望谢无端在死前悔不当初,想让谢无端死不瞑目!谁又能想到大景皇帝竟然会让谢无端逃出生天!这段日子,留吁鹰不止一次地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像对付谢以默那样,直接除掉谢无端。中原人有句老话:纵虎归山。只要谢无端在一天,大景就犹如有了一把锋利无比的绝世名剑护身。北境局势在短短半月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怦怦!留吁鹰的心跳猛然加快,沉声道:“本帅要去见见大景皇帝,问问是不是他在纵容谢无端。”大景皇帝软弱畏战,也只有从他的身上入手了!留吁鹰不再久留,带着随从阿屠匆匆离开雅座下了楼,快步迈出了一楼大堂的大门。龙泉酒楼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外头的街道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哎呀,我今天瞧见了。”路过的一个丰腴妇人激动地尖声道,两眼放光,“太子殿下真是好威仪,我简直不敢直视他。”“嫂子,你看到太子殿下了?”旁人有羡慕地看着那丰腴妇人。那丰腴妇人得意地连连点头。太子?留吁鹰一愣。这才几天,大景皇帝就立太子了?是谁?留吁鹰第一反应便是大皇子唐越泽,正想使唤阿屠去打探一下,就见隔壁茶楼一个老者走了出来,精神奕奕道:“太子殿下上回从幽州剿匪回京时,我就瞧见了,的确是威仪不凡,就跟天上的紫微星下凡似的。”“这算啥,”老者身边,身穿青色短打的小二骄傲得下巴都快顶上天了,“太子殿下可是和谢少将军吃过我娘亲手煮的馄饨。如今我娘卖的馄饨都改名叫‘太子馄饨’了。”“真的!”“你娘的馄饨摊在哪里?”这下,旁边听到的人更羡慕了,全都朝小二围了过去。留吁鹰却是僵立在了酒楼的大门口的石阶上,上方飞舞的酒幡在他脸上投下了时明时暗的影子,衬得他脸色阴沉异常。他心里弥漫起一股浓浓的不详感。从幽州剿匪回京,还和谢无端一同出入的,似乎只有一个人……这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