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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第1页)

那是谢无端!强烈的恐惧瞬间将柳汌击倒,无力地瘫在了地上,额角遍布着黄豆大小的冷汗。“快起来!”押送柳汌的官兵粗鲁地拉扯着他的胳膊,想把人往前拽。柳汌恍然不闻,死死地盯着城楼上的谢无端。去岁,他奉圣命以监军的身份前往北境。一到北境,他便去了兰峪关的元帅府,谢以默仍是那副高傲的样子,根本就不把他这监军、堂堂国舅放在眼里,还高高在上地警告他别随意出兰峪关,说什么最近兰峪山脉以北不太平。他没跟谢以默计较,毕竟在他看,谢以默也跟死人无异了。一世名将又如何?为大景立下赫赫战功又如何?还不是君要臣死,臣就得死!那一天,他和谢以默才寒暄了几句,就有人来报说,少将军自乌赫草原大捷归来。当时的谢无端一身银甲,一杆长枪,英姿飒爽,似乎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红缨枪那寒光闪闪的枪尖犹染着鲜血,透着杀伐之气。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谢无端的那支红缨□□穿了他的心脏,吓得他从噩梦中惊醒。他不喜欢谢无端,总觉得谢无端的双眼能够洞悉一切。也因为这样,他只在兰峪关待了不到三天,就退到了后方的兰山城。他惧怕的不止是长狄,更是谢无端。“啊……”柳汌张嘴喊着,烂泥般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鼻翼翕动。他就知道!他当初的预感是对的,谢无端是他命中的煞星。可是明明要他们父子命的人是皇帝。是皇帝!“老吴,不能耽误了时辰。”拖着柳汌的其中一个官兵压下嗓子对着另一个官兵道。午门行刑必须在午时三刻,一刻也耽误不得。老吴肃然应了一声,两人合力把柳汌往刑场那边拽,粗鲁地把人直接在地面上拖行。柳汌还仰首望着谢无端,“啊啊”地叫个不停,却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一幕也落入了围观的百姓眼中,人群中爆发出了一片哄笑声:“柳汌这是怕死了吧?”“怕死就别害人。”“有胆子卖国,陷害忠良,现在才知道怕,晚了!”“……”各种轻蔑鄙夷的嘲笑声此起彼伏,如海浪般一浪接着一浪。城楼上的谢无端依然垂眸凝视着柳汌,表情岿然不动,衣袂翻飞,长而浓密的睫毛投在眼窝上,留下淡淡的阴影。耳边传来顾非池清冷的声音:“他这是喉咙坏了,还是舌头没了?”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柳汌。“舌头被割了。”谢无端淡淡道,“‘有人’不想让他在死前说太多。”柳汌犯了叛国大罪,可以不在大理寺公审,却必须在午门斩首示众,否则难免落人话柄,“那一位”不想柳汌在刑场上乱说话,那就唯有让他说不了话了。“是啊,‘他’只是被‘奸佞’蒙蔽而已。”顾非池冷笑了一声。下方的柳汌还在继续“呀呀”地叫着,似要将那满腔的不甘嘶吼出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距离刑台越来越近。“跪好!”很快,两个官差推了柳汌一把,强行让他在刑台上跪好。柳汌已是心如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般,痴痴呆呆。后方柳家三族的男丁也全都被押了过来,一个个地跪好,每个人的身前都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刽子手。不远处的监斩台上,监斩官早在一张大案后坐好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刑台上的柳汌。他抬头看了眼居中的日头,高声道:“时辰到。”“行刑。”说着,监斩官从案头的签令筒中取出那道斩令牌,高高地举了起来。这时,原本面如死灰的柳汌突地眼睛一亮,脸庞也有了些许光彩,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人群中的某个方向,“呀呀呀”地大叫不已,神情激动而癫狂。站在城楼上的顾非池轻轻松松地将下方的一切收入眼内,顺着柳汌的目光望了过去,道:“皇后来了。”谢无端也同样看到了人群中的柳皇后,皇后一身素服,身上不着半点钗环,混在喧嚣的人群中,捏着帕子哭得不能自己。她很想朝柳汌冲去,只是被大皇子唐越泽死死地拉住了。终于——那块斩令牌被无情地抛了出去,“啪”地摔在了刑台上。阳光下,令牌上那血红色的“斩”字那般刺眼。刽子手立即应声,将寒光森森的鬼头刀高举了起来,对着刀口喷了口酒液……手起刀落,干脆利落。鲜血喷出,柳汌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行刑台上,身下,血流了一地。“斩得好!”“真是恶有恶报啊!”观刑的百姓之中爆发出了快意的欢呼声,人群再次沸腾了起来。众人都为恶人遭了报应而欢庆着,也唯有柳皇后一人在哭,突然,她用力推了唐越泽一把,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可很快又被唐越泽死死地攥住了胳膊。谢无端垂眸看着人群中的这对母子,淡淡道:“皇上为了安抚皇后,应该会在万寿节上立太子。”顾非池微微点头,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叹道:“疑心生暗鬼,便是太子之位,怕也安不了皇后的心了。”谢无端定定地望着柳皇后半晌,侧首转向了顾非池,在他的鬼面上转了转,目光幽幽。“暗鬼生业火。”谢无端意味深长道,唇边浮起一抹冰雪般的淡笑,对着顾非池招了下手,“阿池,走了。”“添把火去。”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午门城楼上走了下去。柳汌已死,但行刑还未结束,接下来受刑的便是柳家三族的其他人。刽子手的屠刀一次次地挥起又落下,每一次刀落,便有一人软软地倒在刑台上……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随风弥漫在午门广场上。当顾非池与谢无端慢慢悠悠地从左掖门出来时,远远地就看到唐越泽扶着恸哭流涕的柳皇后从喧闹的人群中慢慢地退出。唐越泽小心地搀着皇后,柳皇后完全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泣声道:“阿泽,你大舅父怎么说不出话,是不是嗓子哑了?”“不不,定是你父皇让人把你大舅父的嗓子都毒哑了,可怜你大舅父临死还遭了大罪。”“他还真是心狠手辣!他这是有多见不得人的事怕被别人知道啊……”话说了一半,柳皇后的话戛然而止,双眸猛地瞪大,死死地瞪着从左掖门出来的顾非池与谢无端。满腔恨意汹涌难捺。都是顾非池和谢无端联手害死了她的大哥!“杀了他们。”柳皇后保养如少女的手指向了顾非池与谢无端,厉声吩咐身后那几个乔装的禁军侍卫,她的声音早就哭得嘶哑不堪。柳皇后是微服出来,但她是皇后,自然不会孤身出行,除了大皇子外,随行还带着侍卫护驾。然而,无人应声。后方的侍卫们不约而同地垂眸看着靴尖,只当自己不存在。他们的差事只是护驾,保证皇后的安全,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对方又没有行刺之举,他们如何能动手,别说打不过了,就是打得过,他们……也不敢啊。某个侍卫偷瞟了一眼顾非池那似笑非笑的面庞,立即又垂下了头。“没听到本宫的话吗?!杀了他们!”柳皇后气得双目喷火,脸都青了。皇帝不听她的,大皇子不听她的,现在连区区几个侍卫也不把她这堂堂皇后放在眼里了吗?!她的声音略显尖利,但在周围鼓噪的喧嚣声中不显,那些百姓的注意力都投在刑台上,倒是没什么人留意这边的动静。唐越泽满脸尴尬,只能放软音调哄着柳皇后:“母亲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我知道您难过,可这一切都怪大舅父一时行差踏错,犯下这弥天大错,您又何必迁怒表哥……”“表哥……”唐越泽又看向了谢无端,心里多少有些愧对这个表哥,一手指了指刑场那边,“还请表哥见谅。”他的意思是,皇后因为柳汌之死受了刺激,并不是有意针对谢无端。谢无端俊美如玉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他微转头,面向了脸色乍青乍白的柳皇后,略显突兀地说道:“我昨天去了一趟皇觉寺。”柳皇后恨恨地盯着他,满口银牙咬紧。谢无端接着道:“还启了棺。”“……”柳皇后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唐越泽也露出几分惊色,表情微妙。谢无端得了双亲的尸首,没有即刻扶灵安葬,而是先把谢以默的头颅带上了金銮殿,现在又开了昭明长公主的棺,他还真是百无禁忌啊。谢无端定定地看着柳皇后,又道:“我看了,母亲的尸骨是黑的。”昭明长公主的棺椁在皇觉寺停灵了大半年,里头的尸身早就腐败,只余下衣裳以及一具枯骨。谢无端的心脏一阵锐痛,眼眸也变得更深邃。

柳皇后很快又抿唇,强行绷住了脸,一手死死地捏紧了自己的袖口。“我的母亲是不会自绝的。”谢无端的语速变得更慢,一字一顿地说着。哪怕他们父子都死了,她但凡有一丝活着的希望,也不会自绝,而是为他们父子报仇。随夫殉情,不是母亲的性情。再说了,他还活着呢,就是为了他,母亲也舍不得去死,更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死。“尸骨是黑的?”唐越泽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猛地看向了身边的柳皇后,“这代表皇姑母是中了毒!”“母后,不是说,皇姑母是自刎的吗?”当他对上柳皇后的眼睛时,蓦地发现她的脸色一点点地褪去了血色,攥着袖口的指尖微微发白、发紧。柳皇后的失态显而易见,看得唐越泽心里咯噔一下,混乱的心绪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来回地看着柳皇后和谢无端,四肢莫名地有些发凉。“我从前听仵作说过,人生前的伤口与死后的伤口是不同的。”顾非池突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柳皇后的面色又是微变,目光游移了一下,神色间有些慌乱,有些担忧,也有些畏惧。顾非池淡淡一瞥,眸色变得深沉了几分,轻轻拍了下谢无端的左上臂,似是漫不经心地懒懒道:“表哥,我们走吧。”表哥?!这两个字像刀子般刺在了柳皇后的心口,心脏急速地跳了两下。像是瞬间被人从梦中打醒似的,她一下子想明白了。对了,昭明便是谢无端与顾非池之间的联系。顾非池他果然是……想起顾非池面具后的那张脸,柳皇后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脑子里似是有什么爆炸般。“顾、非、池,”柳皇后抬手指向了顾非池,那只手轻颤不已,“你把面具拿下来!”“本宫命你,把面具摘下来。”她要亲眼再看看顾非池的脸。顾非池微微地笑,慢慢地抬起右手放到了面具的边缘,柳皇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顾非池扯了下嘴角,只是把耳际那束发的大红丝绦捋到了胸前,接着轻轻掸去了肩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他冷冷地斜睨了柳皇后一眼,高高在上,与谢无端一起转身就走,毫不留恋。仿佛柳皇后不过是一个路边的泼皮疯妇,不值他一顾。“顾、非、池,你不许走!”柳皇后两眼喷火,拔高音量喝道,“你敢不敢把面具摘下来!”愤恨交加的情绪将她的理智吞没,她只想求个清楚明白,求个心死。本来,周围百姓们的注意力都在行刑上,但是柳皇后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终于引来了一些注目,人群后方一道道目光循声望了过来。“母后。”唐越泽压低声音唤道,生怕柳皇后会追过去,赶忙按住了她的胳膊,又哄道,“顾世子的脸上有伤,您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不是。”柳皇后激动地一手抓住了儿子的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有些狰狞,“你听到没?顾非池刚才叫谢无端什么?”“表哥!”她强调地在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表情近乎扭曲,“他为什么会叫谢无端‘表哥’?”顾家与谢家不是姻亲,皇儿怎么就不明白呢?“……”唐越泽有些懵。他对顾非池也不熟,哪里知顾非池为什么叫谢无端为表哥。柳皇后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方才顾非池的那声“表哥”,反反复复地回响在耳边。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有人振臂,有人鼓掌。柳皇后闻声望向了刑台的方向,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刑台,只闻到一阵阵浓烈的血腥味疯狂地钻进鼻子,鼻腔里满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那个之前被她强行压下来的念头又疯狂地涌了出来——没错,顾非池就是顾明镜生的!所以,他才会叫谢无端表哥。所以,他才会常年戴着面具,就为了遮掩他的容颜。每一个觉悟都像是刀子般一下下狠狠地砍在她心头,痛得她生不如死。“为他人做嫁衣……”柳皇后喃喃自语着,声音很轻,苍白的面容上笑得惨烈,泪流不止。她这一辈子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她还葬送了她的大哥,葬送了整个柳家,葬送了她所有的亲人。她为了皇帝付出了一切,可皇帝竟如此狠心……不,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心!柳皇后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要冻结,悔恨交加。“母后?”唐越泽不明所以地看着神情癫狂的柳皇后,只以为皇后是为了柳家的事心情不好。见越来越多的目光朝他们这边望来,唐越泽眼明手快地给柳皇后戴上斗篷帽,挡住了她的容颜,又哄着她上了马车。他也跟着上去,吩咐赶车的内侍从东华门回宫。马车的车门关闭后,外头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母子俩全都心事重重,唐越泽迟疑地想问昭明大长公主的死和皇后有没有关系,可坐在他对面的柳皇后忽然间出手如电地拉住了他的手。“阿泽,”柳皇后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沉沉,脸色惨白惨白,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你一定要坐在上那个位置。”“好好好。”唐越泽敷衍地点了点头,“母后,我会的。”二皇弟如今也才八岁,三皇弟才六岁……他的皇弟们都还太小了……国不立幼主,除了他,还能有谁继承父皇的位子?!唐越泽也知道,最近母后因为柳家获罪的事受了打击,为此还和父皇吵了很多次,这段日子,连自己也为此吃了不少的挂落,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他不止一次地试着跟母后讲道理,告诉她柳汌构结北狄,罪犯叛国,可她根本不听。有些话车轱辘般地说过很多次,也就没有必要再重复了。唐越泽安抚地拍了拍柳皇后的手:“您就放心吧。”“父皇对母后您是一心一意的。”唐越泽说这句话时,表情十分真挚。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甚至于,有时候会觉得母后有点辜负了父皇对她的心意。在母后的心中,怕是柳家远比父皇更重。设身处地地想,若是他的鸾儿辜负了他,他会多么痛苦,唐越泽就有些心疼他的父皇了。劝慰的话语就在他嘴边,却见柳皇后惨淡地笑了:“是吗?”柳皇后从袖中摸出一方新的帕子,轻轻地拭去眼角、面颊的泪水,心寒入骨。皇帝真的会立大皇子为太子吗?她已经不相信皇帝的这个谎言了。过去,皇帝对她所有的承诺全都是假的。什么对卫国公府恨之入骨。什么被顾非池气病了,都是假的。皇帝要是真的不喜顾非池,大可以一杀之了,就跟他今天杀了她的大哥、杀了柳家满门一样。他是皇帝,想杀一个顾非池还不容易吗?原因再简单不过了,皇帝他不想。仅仅因为皇帝不想这么做罢了。而她竟然蠢得现在才想明白。柳皇后脸上的笑容深了三分,显得有些诡异,有些瘆人,唐越泽心下不安,赶忙换了个位子坐到了她身边,又道:“母后,你要相信父皇。”“相信他啊……”柳皇后似叹非叹,嘲讽地笑了。皇帝的心思太深沉了,至始至终,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她。他灭了谢家满门,却又故意留下了谢无端,就是要给顾非池机会对谢无端施恩,好让谢无端对顾非池掏心掏肺,忠心耿耿。从他还只是皇次子时到现在,他让大哥在暗地里给他做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活,大哥的手沾满了血和泥,卫国公倒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一切就是为了留一个光风霁月的卫国公府给顾非池。他利用了柳家,就是为了让顾非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他这步步筹谋,步步算计,全都是在为了顾明镜的儿子铺路。是在为顾非池铺路!那么,皇帝的下一步,怕是要除掉他们母子俩,好让顾非池再没有任何威胁。“阿泽,”柳皇后再次抓住了唐越泽的手腕,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别信你父皇,母后才是唯一会对你好的人。”现在,她只剩下皇儿这一个亲人了,就像年幼时她与大哥相依为命。大哥说得对,要“当家做主”。都是她的错,是她对皇帝的感情,害死了大哥。如今,她算是看透了,男人是不可信的。除非是死的。只有她的皇儿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成了太后,才不会被人掣肘。“母后……”唐越泽觉得皇后眼神有些阴森森的,他略有些不安,柔声宽慰道:“母后,有儿臣呢。”“您放心,柳家的其他人儿臣会派人照看的,其他人就算流放去了岭南,也不会吃苦的。”“……”柳皇后一声不发,右手不经意地捏了捏自己的袖袋。昭明长公主的死是皇帝的意思,也是让大哥去办的。那药没有用完。皇后的眸子慢慢地垂下,落在了右手素白的指尖上。那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修剪得漂亮而光滑。浓如鲜血,艳如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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