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道理,随外交使团来到中国的狮子近官,土生土长出没山野的老虎亲民。事实恰恰相反。官府衙门,多借虎势以彰显官威,“虎威将军”、“虎贲中郎将”甚么的。“老爷堂上一面鼓,鼓上画老虎,今年做知县,明年做知府。”老爷的堂上到处都画得有虎,岂止是一面鼓。皂役们手持“肃静”、“回避”的牌牌(皆画有虎头),狐假虎威,拖着长音吆喝﹕“带某某,上──堂──!”上堂便上堂,拖那么长的音干嘛?因为要模仿虎啸,充分吓唬咱老百姓,让小民畏官如虎,甚至比怕老虎还要怕官。孔子说﹕“苛政猛于虎。”老实说到了这步田地,日子真没法过了。
为了制衡老虎的官文化,民间只好求助一个想象中更厉害、可以“吃老虎”的动物,那就是狮子。从前大户人家的门口,必定守着两个冰冷的石狮子。一来以狮子的巨脸烘托门面之大,二来足以对付官府的虎威。固然,大户人家也有做官的,但回到家里,就得遵守族规和家法,不敢造次。贾政在朝里做官,办公室挂的都是老虎画像,耀武扬威;回荣国府一见门口那两个石狮子,气焰便收敛了一半,说话行事都要看贾母的脸色,连自己儿子也不能随随便便往死里打。宋人陈造使酒好剑,经常与苏轼谈兵论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却只怕老婆柳氏。陈家宴客,请来歌舞班子助兴,其中有面目姣好的女子。柳氏见老公目不转睛看得入骨三分,顿时怒打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声断喝,顺手操一根拐杖“啪”地就掷了过去。客人见状四散。事后苏轼作诗戏谑﹕“龙丘居子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陈造是官宦子弟,父陈希亮做过太常少卿,颇有官威,“自王公贵人皆严惮之”。如是虎子,竟被“狮吼”吓得六神无主。
老虎占官衙,狮子把门户
老虎占据了官衙,狮子把守着门户,两种世上最大、最凶猛的猫科动物在中国较量,看不到血淋淋的撕杀肉搏,却一直心照不宣地明争暗斗。民众的感情明显地偏向于狮子。狮子,原作“师子”,显见其崇敬的成分。老虎,俗称为“大虫”,觉得它既可憎,可羡,又可怕。《水浒》写武松打虎一节﹕“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武松先在景阳岗打虎,后在狮子楼杀西门庆,成了人人景仰的英雄好汉。打虎是灭老虎的威风,杀西门庆是仗狮子的豪气。虎是实的,狮是虚的,虚实之间,褒贬互见。
狮子楼,准确地名叫“狮子桥下酒楼”。推测那桥头,或者桥柱上雕有石狮。应是阳谷县城第一繁华闹热的处所。狮子不像老虎习水性,中国古代的桥梁,偏偏多雕狮子而非老虎以为镇水的装饰。直接引发中日战争的芦沟桥,桥上即有四百八十五只狮子,喜怒哀乐,千姿百态。中国的民间艺术中,老虎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就是眼睛瞪大大的,时刻准备吃人。其它的动物也神情单调,如凤的孤清冷傲,龙的张牙咧嘴。唯有狮子的脸,特别丰富和生动,除了应有的威猛外,还有的妩媚,有的娇憨,有的嘻笑,有的古板,有的怜爱,有的沉思,有的爽朗,诸如此类,个个都通近人性。
狮子的凶狠残暴,本来一点也不比老虎逊色,到中国全变了样,俨然成了亲善的使者,主持公道正义的化身。大家也都识趣,只说“食虎豹”这一等没影儿的事,故意不提它是怎样肆虐无辜,把平原上成群的牛、羊、鹿、马、犀啃得尸骨累累,血迹斑斑。眼不见为净,反正跟咱没关系。历史上就那么几头来自西方的狮子,水土不服都殁了,真正的狮子啥模样以及啥德性谁也说不准,正好由着我们想象,重造一只具有中国特色的狮子。人们嘲笑“画虎不成反类犬”,但绝没人去嘲笑把狮子画得像狗──狮毛狗。那正是人们需要的理想狮子,既有虎的狠劲,又有狗的忠勇,最好还能像猫一样蹭在你怀里撒撒娇。喜庆佳节中国人习惯舞狮,以营造祥和、升平乃至欢腾的气氛。与其说是舞狮,倒不如说就是舞这么一种大狮毛狗。谁若太认真,真弄一头狮子来凑热闹,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变作斑马、羚羊和长颈鹿,扔下彩带、绣球、锣鼓,逃一个魂飞魄散。
狮子舞始于盛唐,流传至今不衰,近些年更在海外一些华人众多的城巿大放异彩。看电视报导美国纽约唐人街今年过春节,还多了一点有趣风景﹕记者采访一只舞完一阵刚准备歇憩的“狮子”,不防从那蓬勃的大头里,钻出一个黑人哥们儿来。
他说他“十分喜爱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