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芝回想起三天之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他蜷缩在濒临坍塌的山洞里,前方是不计其数的凶恶怪物,背后没有退路。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山穷水尽,求生无望的时刻。一场漆黑的大火从天而降,将他从无间地狱带回人间。
也是在那个晚上,裴隐南对他道:“你想活下去,所以我来了。”
“你想活下去吗?”龙芝小声询问眼前的人:“你希望我来吗?”
不待对方回答,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陡然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探进熊熊燃烧的黑焰里。
比方才强烈数倍的剧痛沿着指尖窜上手臂,白皙的肌肤被灼出大片水泡,龙芝全靠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一道莹润的白光在他掌心亮起,包裹住焦黑绽开的皮肉,所有的伤口在一瞬间复原,又在下一刻再度出现。就在周而复始、酷刑一般的折磨下,龙芝终于穿过火焰,捉住了一只滚烫的、伤痕累累的手腕。
“龙芝,放开我!”裴隐南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带着一点慌乱,他在挣扎,企图让龙芝放开自己:“你不要命了么?”
龙芝厉声道:“我说过,你要是敢抛下我,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
语罢,他一闭眼,通身都透出雪白的、耀眼的清光,宛如一尊玉制的神像从神台跌落,扑进黑焰之中,紧紧拥住那个被当作薪柴燃烧的人。
莹光与火焰交织,数度变得暗淡、闪烁,几欲熄灭。然而在一番难分难解的厮杀之后,却是炽烈凶暴的黑焰落入下风,飘扬的火舌卷入白光里,一点点缩小、败退,最终无声无息地熄灭在漫天大雨下。
裴隐南被清凉的雨点唤醒,他缓缓睁开眼,嗅到满腔含着土腥与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
片刻后,他才如梦初醒,匆忙扶起怀中的人,托起对方的脸颊查看。
一张洁白的面孔静静伏在他的掌心,淡淡的弯月眉,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上,静美秀丽得像朵半绽的莲。指尖触到对方轻柔平稳的吐息后,裴隐南长长呼出一口气,如同捉住一只落在指尖的蝴蝶一般,轻轻拥住怀中柔软的身躯。
大雨仍在无休无止地下着,昏天黑地的密林里,龙芝背上背着裴隐南,犹如一只身负与躯体不大匹配的硬壳的蜗牛,步履维艰地一点点向前挪动。
奔波一夜,体力耗尽,他的双腿僵硬得像两块石头,已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了。龙芝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一辈子都要耗在这条回道观的路途上,他又冷又累,简直想就地一趴,再也不要起身。咬牙硬撑了一段路,他终于忍不住呜咽着抱怨:“裴隐南,你好重啊。”
裴隐南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背后传来:“那你把我放在这里,自己回道观去。”
“不,”龙芝抹了一把眼窝里的雨水,咬着牙道:“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对方不理他了,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这人的真身想必是条白眼狼,不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待他十分冷淡,连话语都如此吝啬。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上,龙芝不与他计较,闷头数着自己的步子。
夜风穿过山林,单调的雨声中似乎还掺进了几道异响,龙芝忽然停了下来,紧紧盯着前方一株格外高大的樟树。树的枝叶在风中摇颤不止,仿佛有团异常敏捷的影子在梢头晃过,转瞬隐没在树冠之后。
“裴隐南……”他小心翼翼地唤,嗓音压得极低,生怕被其他东西听见:“好像有怪物。”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一般,树的一根枝干重重往下一坠,晃动的叶片间露出半只苍白锋利的爪子。龙芝不敢再迈步了,妖鬼向来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发现了一只,必定还有更多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留在碧玉铃中的法力不多,只够支撑他一人逃跑,如今自己背着裴隐南,怕是没走几步就要陷入重围之中。
裴隐南却若无其事道:“别停下,不管它们。”
龙芝将信将疑地照办了,从树下走过时,他提心吊胆,脑中尽是那日妖鬼从枝头落下,扒在赵元衡头颈上的情形。恰在此时,一颗苍白的头颅自枝头探出,黑洞洞的大口正对着他们。龙芝顿时重重一颤,按住悬在腰间的碧玉铃,指缝间透出淡淡白光。
尚未来得及动手,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伏在他背上的人忽然收紧双臂,指尖从他浸满雨水的鬓角抚过,握住他因惊悸而绷紧的下颌,迫使他往一边侧头。随即暖香盈面,一副冰冷的面颊挨上他的,亲昵地、温柔地磨蹭他的耳鬓。
这动作原本十分暧昧,可因做这动作的人态度坦荡,使得暧昧的氛围褪去了,仅剩下原始的温存,像是成年的动物安抚幼崽。龙芝一时间有些恍惚,从没有人对他做过这种事,他却闭上眼睛,把头挨过去,很习惯似的贴着对方厮磨。冰凉的雨水从他们面上滑落,被碾成一片温热的湿痕。
“不要怕,”裴隐南语气平淡,一点都听不出来安抚人的意味:“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他们果然安稳无事地从树下离开,伏在枝叶间的怪物盯着他们,至始至终没有动作。等到走出去很远,龙芝才猛地反应过来,回过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裴隐南:“我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光,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满脸都是得意与兴奋。裴隐南笑了笑,问他:“我真身是什么?”
“你和我一样。”龙芝说完,又轻快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
岂料对方这回半天都没有答话,不肯定也不否定。龙芝很不甘心,不依不饶地晃他:“我说的对不对?”
裴隐南个子比他高太多,他原本就背得无比勉强,这一晃,差点把两个人都晃倒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站稳了,才听到裴隐南不紧不慢的声调:“对了一半。”
这一半究竟是哪一半,直至回了道观龙芝都没有弄清楚,裴隐南亦不能再给他答案。对方在半途中就陷入昏迷,那些遍布在他身躯上的诡异裂痕一直没有消褪,龙芝试过给他灌输法力,试过取凉水替他降温,一直忙到晨光大亮都毫无成效。最后一次替裴隐南疗伤时他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时满窗暮色,竟然已是傍晚了。
裴隐南依在闭目沉睡,橙红色的夕照下,他那张焦黑破裂的面孔显得愈发狰狞。龙芝数次想摸摸他的脸,抬起的手往往又放下去,这一脸的伤口实在吓人,龙芝哪里都不敢碰,碰到哪里都怕他疼。
他正预备去竹林的小溪边再取些水来,一推开门,却见长廊两侧都被披甲持兵的军士看守着。这些人一见他出来,面色都颇为紧张,眼神一直往打开的门缝中瞟。龙芝心头一紧,立即将门合拢,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名武官向他行礼,讪讪道:“是大王命我等在此处等候。”
想必是有人前去通报,郦王很快赶来,看见龙芝,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担忧道:“你没有受伤罢?”
龙芝挣开了,不解道:“三殿下何故有此一问?”
郦王道:“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龙芝,前两日你才在外面遭受袭击,怎可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要是遇到怪物怎么办?是不是那妖物威胁你的,他拿住了你什么把柄,你不要怕,若有难处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昨夜他回来时已精疲力竭,顾不上避人耳目,想必是有守夜的士兵将所见情形告知了郦王。龙芝牵挂裴隐南的伤势,全无应付对方的心思,只道了声“殿下多想了”便要绕开对方。不料郦王握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拖回身边,沉声道:“既然不是受他胁迫,为何你要替他卖命,他可是一只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