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迁深吸一口气,道:“二位星宿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同生会为何初出茅庐,便能成为雄踞一方的势力。涂州虽小,但也算富庶。更有不少世代生活在此的高门大户,少说也已在涂州经营了上百年,见证了不止一次改朝换代。然而我的二位师父,一非涂州生人,二对涂州无尺寸之功,却仿佛有一种神力,数年间便轻松取得当地豪强的拥戴,从此门庭兴旺、富甲一方。我生在同生会中,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经过小青提点,如今又赖二位星宿醍醐灌顶,我开始有些明白,我的人生为何会是这副模样。”心月狐转身坐到他旁边,道:“洗耳恭听。”同生会一个显而易见的准则,就是传男不传女。门下弟子皆为男子,门中也没有女子担任任何要务。如果说无度门没有女子拜师学艺,更多是受孙迟行旧时恶名的影响,而非吕尚休本人有意为之,那同生会只收男徒弟,则是祝临雕与赵之寅刻意造成的结果。然而这只是第一层的表象。拜师的弟子不仅仅只能是男人,而且只能是汉人。汉人与胡人间的恩怨由来已久,绝非只言片语所能说清。即便皇亲国戚中从不乏各族身影,对此侧目之人却从未消失。毕竟,汉人讽胡人为蛮夷,胡人笑汉人被奴役,都是有人确切经历过的恶意。曾经的仇恨根深蒂固,各地的经历又有极大偏差,而涂州便是这样一个仍活在过去的地方。要论战祸,涂州要算幸运,从前也只被路过的军队滋扰,没有过什么严重的劫掠。有赖于此,城中百姓才得以世代扎根,免去了流离失所的命运。其中略有些本事的,就成了人人拥戴的所谓一方豪杰——龚家、叶家、吴家,都算是佼佼者。然而战火过去,天下复归太平,偏安一隅的好处不再,百姓们也开始为生计流动起来。涂州开始出现外邦人的面孔,出现了陌生的音乐和语言,出现了风情迥异的器具和花纹。集市变得热闹,但曾经的名门大家却日趋冷清。而在这时,祝临雕和赵之寅出现了。原本,涂州的名士是看不起这些舞枪弄棒之人的——毕竟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已经活得不错,实在没必要过流血流汗的肮脏日子。但人不可貌相,这两个年轻人一开口,便撩拨了许多沉郁已久的心弦:“语胡语,不如不语。整日惦记着学说蛮夷的语言……难道为了几个臭钱,便如此轻慢祖宗吗?”“好端端的华夏血脉,竟娶蛮夷为妻!又或是,试想你家的女儿,嫁了一个粗莽蛮夷,生一群粗莽的小蛮夷,你不是欲哭无泪吗?”“我家世代都是中原汉人。我要是收徒弟,也不能收外族之人。”换了别的地方,人们大概只会一笑置之,不会把这些荒谬厥词放在心上。但涂州的望族却奉若至宝,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说到了他们心坎上。如果有人能帮他们把那些外人赶出去,实在是最好不过。而随着外族——哪怕是混血之人——逐渐从涂州消失,同生会也逐渐壮大起来。虽然,同生会从来不能清晰地说出“我族”与“他族”的分别,也没有明确解释如何分辨弟子们的血统。要查到祖上哪一代,才算是血统最纯正的汉人呢?各族通婚已有数百年之久,很多后人已经完全习惯汉人的生活——说着汉人的语言、遵循汉人的礼仪、烹饪汉人的饮食。你突然要他们按照祖先的习惯做事,人家还未必情愿。再者,所谓“外族”也不是一个统一整齐的群体,而是许许多多不同的族人被强行归纳到一起的称呼。这些不同的人,跟中原来往的历史长短不同,彼此的关系也错综复杂,根本不应被粗暴地归为一类。在长安、洛阳这些大城市,随处可见高昌、波斯、天竺、东瀛等地的商贩、僧侣与学生——但那不是同生会愿意见到的未来。让外族人在本国的土地上赚钱学习,是?s?何等的耻辱。更有甚者,有些外族奉行主母当家的习俗,这风气也有南渐之势。若果有一天,女子都能骑马参军,乃至行文从仕,又是何等的可怖!为保证那个噩梦一样的未来永远不成为现实,同生会在涂州应运而生,仿佛他们才是华夏最后的希望。他们的愿景与主张是否符合实际,外面的人是否把他们当笑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生会乃“华夏男儿”的最终归宿,而涂州的父老们对此渴望至极。“当局者迷,我一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以为,这就是天底下理所当然的规矩,以为所有人都会不假思索地站在我们这一边。”吴迁苦笑,“我自然是错了,而且错得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