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的落叶掉在喜帖上,掉在了“新娘,柳佳”和“新郎,高沉”上面。红色上面一片枯萎的叶,都垒满祝福的话语。范洛回到家中,把那份请帖扔在茶几上,比起扔掉一件垃圾,态度会好上一点。从冰箱里拿出当作晚饭的牛奶,他陷进沙发里,打开电视。电视的蓝光像一张毛毯盖住他的身体,牛奶像条虫子在他喉咙里滑动。电视上正在放一部1994年的日本电视剧《人间失格》。因为名字和太宰治写的那本书相同,所以范洛便留在这个频道看。可这部电视剧其实和那本书一点关系也没有,内容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世上有很多名字一模一样,穿着一模一样,甚至长相都一模一样的人,他们的内在却完完全全不同,他们的人生也完完全全不同。相同的外表下,有不同的灵魂。范洛时常想,也许世上有另一个和他名字、相貌一样的人,跟另一个高沉,还在加州的海岸让大海拥抱,还在大丝葵下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一定有这样的人,一定有。可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牛奶在他喉间断线,他停顿住。瞳孔映出电视上时明时暗的画面。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手和身体颤蜷起,范洛一步步在颤抖。桌上的请帖在黑暗里,依然红得鲜艳亮眼,是一朵黑色土壤里开出的美艳的花朵。范洛的声音逐渐从瑟动的嘴唇里漫涌而出。忽地他站起身,颤抖的手把牛奶摔在地上,摔起放在茶几上的杯子、烟灰缸、花瓶、一切躺在茶几上的物品。他宣泄地嘶吼。额头上的伤没好全,每摔一样东西,伤口结痂处就拉扯一下,痛意阵阵肆嚣。将茶几上的东西全部变成地上的碎片,范洛呼呼喘了几口气,疲惫的身躯蹲在地上,抽泣声掉下来了。额上的伤口像是恶化得更严重,比刚才还要努力地去疼,导致他疼痛的那些经脉发疯般跳动。流利躺在地上的牛奶流出几条小河,到地缝里变成苦涩的芝麻颜色。一个女人在电视里,对电视里的人,对着范洛说:“我的眼睛给你,已经不用看你就可以了事的话。”然后他的眼睛仿佛真的看不见了,只有那张请帖还是红得那么自私。“我的耳朵给你,已经不用听你的声音就可以了事的话。”耳朵里似乎没有了除抽泣以外的任何声音。“我的嘴巴给你,已经不想和任何人讲话了。”他真的不想再跟任何人讲话。高沉和柳佳去西方留过学。一些去西方留学过的朋友,回来后结婚,为了彰显自己的先进洋气,都按洋人的仪式来举办婚礼。但是高沉和柳佳婚礼并没有按照西方的礼仪来进行,高父高母仍旧喜欢中国传统文化的婚礼。明亮的红,喜庆的乐,要让大家知道新郎和新娘是天赐姻缘的一双璧人。“上帝”在他们眼里没有“老天”大,让上帝祝福的婚姻,比不过老天钦定的姻缘。婚礼这天柳佳一身艳红的嫁衣,金线游在衣服丝线之间,如同被人倒下的香槟酒串成凤凰的形状。她头上的花和嘴唇一样红,笑起来鹅蛋小脸往下低,脸颊两团红晕。幸福的结婚的女人。来的人多到一整个大厅装不下,楼上楼下都有席桌,熟悉的亲朋聚在三楼大厅。“新娘漂亮啊。”走进大厅,范洛听见不少人这么说。于是他努力去找新娘的身影。美艳的穿梭在客人中的倩影,脸是花蕊,身是花瓣,臂膀是随风舞动的纤枝。身旁黑色西装的高沉,头发完全梳上去,曾经范洛抚摸过的五官,现在变成山和崖,和他有数条河流的距离。高沉。好想再触碰他。范洛内心这么说。可他跨不过去这些河流,攀不上山和崖。因为这样的距离,范洛对新娘子的感官变了味。新娘不再美艳了,脸是干枯的花蕊,身是长卵的腐花,臂膀是老朽的粗干。红色是嫉妒之人的血。顾来发现了范洛,头几分钟没认出来。范洛比高中时期好看得多,眼睛还变成双眼皮。要不是他随意微笑时把眼睛眯起来,虎牙露出来,顾来完全认不出来。顾来尽起老同学的本分,招呼孤身一人的范洛过去坐下。“那时候想着试试邀请你,没想到真把你请来了。”顾来呵呵笑着跟范洛说。范洛总是能从顾来呵呵的笑脸中看到鄙夷的痕迹,以前却没看得这么清楚。坐在顾来这一桌的,好几个是以前和高沉一起在美国读书的同学,他们看范洛的眼神都很微妙。当年在美国,范洛和高沉的事情班上人以一传百,虽然当初当个笑话说一说就过去,但现在时隔十几年相遇,还是在高沉的婚礼上,大家心里都被触中那个记忆开关,想起范洛和高沉以往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