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的&ldo;原爆&rdo;纪念集会的情形让我略有感动。集会结束之际,国民自卫队的一架直升飞机在人群上空盘旋,用高音喇叭呼喊和平口号,林荫道上的日本民众一边散场,一边向直升飞机挥手并同声应和。这个场景让我觉得,日本人心特齐,底下走着的和上面飞着的心心相印,他们是一家人,还让我意识到,和平观念已经在日本民众心中根深蒂固,他们如今是文明人,不想再打仗了。
我们所到之处,日本人总是&ldo;和平和平&rdo;地念叨个不停,我相信他们都挺真诚的,以逻辑做真伪辨识,也说得通。日本文化中有尚武好战的基因,不过在全世界,现代文明的普世价值都正在超越民族文化价值,尤其在一个发达的民主国家,国民的和平愿望并不是太值得怀疑的事。
日本山川秀美,又很洁净,每辆汽车都很鲜亮,像刚刚洗过似的,房子大多是米黄或浅灰色的,跟人们的衣着一样,低调又得体,透着那么一股格调和涵养。如果只看这些优点以及国民的和平信念,我会非常喜欢这个国家。不过遇到&ldo;历史问题&rdo;时,我则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在东京等地,我们问到的每一个日本国民,除了几位学者和少数&ldo;左翼&rdo;人士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痛痛快快地承认本国曾经侵略过亚洲诸国并犯下罪行。听了他们的回答,你才知道川端康成关于日本的&ldo;暧昧&rdo;的特性的说法是多么精辟。我并不是说日本国民完全不愿意直面历史,对于日本发动战争给亚洲各国带去灾难,他们中的多数人并无异议。他们只是并非像一般中国人希望的那样态度恳切。我倒不觉得这是个大问题:恳切不恳切,于我们何加焉?
被访的日本人的最常见的回答是,对于日本侵华往事&ldo;不清楚,那是政治家的事&rdo;。这跟我们国家1949年之后的正统历史观倒是有些类似:日本侵华是少数战犯主导的战争,日本人民也是受害者。
真实的历史总是没这么单纯。资料就不引了,单我们在广岛&ldo;乡土资料馆&rdo;的&ldo;战时生活展览&rdo;的见闻,就足以说明当年日本举国征战的热情。日军打太原,广岛的妇女昼夜缝制军衣;前方杀到徐州了,后方送过去签名的锦旗;攻占中国首都了,后方庆功大游行,高举无数横幅,&ldo;庆祝南京陷落&rdo;。打到最后男丁没了,妇女去挖煤窑,太热,上身赤裸,蓬头垢面。
当年的全体日本国民都为战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军功章里有东条英机的一份也有人民的一份。
去日本见贤思齐(二)
在日本,我也曾站在日本国民的立场上自问:历史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翻过那一篇儿不行吗?最终我觉得,翻篇儿是必须的,纠缠过去没出路,可是这背后还有一个怎么才能翻得好的问题。在欧洲,落花有情流水有意,前协约国想翻篇儿,前轴心国也想翻篇儿,这才一把劲儿把奥斯维新翻过去了。
往肤浅里说,我始终有一个印象,东亚国家都有点儿受制于感情,还不像西方国家那样有人类之爱的信念。
日本国民似乎讳疾忌医,面对指责时的心理比较幼稚。小孩子一般有这个心理:我不是已经改了吗,以前的事你就别提了。我倒觉得,一些日本国民的&ldo;打仗的是前辈,我们没参与&rdo;自辩不靠谱,国家行为如果无涉集体意愿,仅由一代人中的几个首脑负责,世界上还会有负责任的国家吗?
在东京,辻康吾教授对我们说:&ldo;两国在二战之后走上不同的道路,中国成为社会主义国家,日本则成为民主的&lso;非正常&rso;国家,各有特殊性,这导致两国国民在思维模式上完全不同,很难理解对方的立场。&rdo;
我觉得他说得对。参与二战的国家那么多,其中一些比如英美法德,制度接近,因此打完了就打完了,顶多国力增减、意识形态摇摆而已。中日两国的命运却如风中芦苇,从此被完全改写,甚至可以说没有二战就没有后来的一切。劫波渡尽而相背而行,各自背负着精神沉疴,自然渐行渐远。
因此当中国人偶尔表露出心中的愤怒之时,会被日本人认为是无端的狭隘,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让我想起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说到,当他向年轻人讲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往事时发现:&ldo;有多少事对我来说还是不言而喻的现实,而对他们来说却已成为历史或者不可思议。但隐藏在我内心的一种本能使我觉得他们的发问是有道理的,因为在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昨天与前天之间的一切桥梁都已拆毁。&rdo;
在靖国神社,我感到重建&ldo;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昨天与前天之间的一切桥梁&rdo;是不容易的。
关于靖国神社的争议通常聚焦于14名甲级战犯问题上,可是在我看来,就算移出甲级战犯的灵位这个神社也不对劲儿。自明治维新起的为国捐躯者都在这里得到供奉,因此日俄战争、参与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反苏维埃战争中的&ldo;西伯利亚出兵&rdo;、甲午战争、中日战争等等战争中的死者都位列其中。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无义战。这里供奉的246万&ldo;英灵&rdo;,除了明治维新期间的少数人之外,一言遮蔽之,全是侵略军。他们改写了整个东亚的历史。下关的春帆楼是《马关条约》的签订之地,我在那儿读到了伊东已代治撰写的碑文,先是&ldo;清廷急遽请弥兵&rdo;,李鸿章前来谈判等等,结尾说:&ldo;呜呼,吾国今日国威之盛,实滥觞于甲午之役。&rdo;毕竟是刀兵频仍的年代,话说得坦率。
我总觉得靖国神社与唐朝的凌烟阁有些类似,都建立在牺牲与光荣的美学基础之上,只不过前者依附于神道教,后者则附丽于大国王道。日本人讲生者与死者的灵魂会在靖国神社相逢,古人讲:&ldo;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rdo;趣味有差异,杀身成仁的野蛮志向却一致。
顺着当年遗迹&ldo;李鸿章道&rdo;,可以找到一个牌子,&ldo;痴汉刺李鸿章处&rdo;。沿路走上半山腰,眺望下关海峡,风景优美。春帆楼里至今还藏有李鸿章赞美当地风物的手书,四个大字:海岳烟霞。
去日本见贤思齐(三)
从建筑学的角度说,靖国神社不怎么好看,日本的神社越小越漂亮,它太大了,&ldo;鸟居&rdo;太高,看着愣。
那年8月15日,日本称之为&ldo;终战60周年纪念日&rdo;,有20万人前往靖国神社参拜,创下历史记录。次日《读卖新闻》的头条标题是&ldo;第61年的出发&rdo;,文中说,为什么这次参拜人数这么多呢?因为中韩的批判,尤其是中国人的反日浪潮,造成了日本人的逆反心理。报道中一位来自福冈县的84岁老兵说,中韩的批判是干涉日本内政。
当天我们也去了靖国神社,身边是摩肩接踵的人流,耳朵里全是高音喇叭里的阵阵高呼,皆是&ldo;国家正常化&rdo;、&ldo;参拜是内政&rdo;之类的&ldo;右翼&rdo;诉求。演讲者中包括台湾的金美龄。我的印象是,日语的语音比较单调,呐喊起来让人烦躁。
村田忠禧教授说,不需要太在乎那些右翼分子,他们的活动其实是职业性的,无非拿钱干活儿。我得到一个印象:中国和日本都有民粹主义,但是都不是支配性的力量,只是看上去比较刺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