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知更鸟是一种罪过
有那么几本好小说,它们最吸引我的内容是父亲怎么教育孩子。一本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个父亲对儿子说,每逢你想要对别人评头品足的时候,要记住,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有你那样的优越条件。这是说做人要谦卑和公正。另一本是《杀死一只知更鸟》,芬奇先生是一名律师,坚持替黑人辩护而导致家庭遭到残暴的攻击。有一次他给孩子们买了鸟枪,然后说,鹣鸟你们尽可以打,但是要记住,杀死知更鸟则是一种罪过,因为它们不破坏庄稼,不做任何坏事,只是用它们的心唱歌给我们听。芬奇先生是我的菜,我也认为正直和浪漫是绅士的先要准则,至于是否穿得人模狗样倒全没所谓。另外切莫只为了乐趣去做哪怕最小的残忍的事。
有了这两本书,我对于将来当个谁的爹就有信心多了。不过,我还准备教给那娃一些关于黑暗的道理。有一本小说叫《追风筝的人》,像所有畅销书一样传奇得过分又颇多陈词滥调,可是里面那位阿富汗父亲很高明,他说,&ldo;世界上惟一的罪就是偷,各种罪都是偷的变种。&rdo;
当我们目睹一些恶行的时候,常常说,畜生!可是我觉得,畜生也比没教养的人强。我不介意我的孩子是个啃泥巴的畜生,但我介意他是一个机灵得会加入某个自私自利、霸道无耻的组织的混账东西。即便我生的是一只猴子,如果他领会了前面说过的前两句话,就会懂得善与同情,领会了后一句,就会明白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行事正当,而最该反对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侵犯他人的苟且之事。
笼统地说,这就是教养的真义。可是粗鄙之行在我们的人生经验中多如天上繁星,今有在洗浴城里&ldo;强迫要求&rdo;姑娘陪他洗澡,古有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每当一个诸如柳州那样的地方有公车闯红灯,北京就必有一个特权阶层正在像野猪一样横冲直撞,教养如不文之言,总是行之不远。有句话讲得好:老子是吓大的!这还真是悲哀呀。从这个角度你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个国家什么都有,就是什么都不怎么像样。
那么教养的核心是什么呢?要我说,不是行礼如仪,不是早上洗漱完毕先到长辈屋子里头请个安,而是这个:正义。
当人们的周遭不乏正义的说教,却缺少秋水漫溢般浸透生活的实体正义,一个社会就决不会有什么教养可言。正义不能昭彰,恶行就会得到鼓励,一个国家就必然指鹿为马,正邪混淆,人民也就必然一边抱怨一边堕落。温总理曾5次推荐的《道德情操论》中有言,正义和道德是两回事,正义是支撑一座大厦的柱子,道德则是这座大厦的装饰。连道德都无处附丽,教养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这就是为什么在有些国家全民都很粗俗。当然主要是上面的人比较粗俗。大猪总是比小猪粗俗。偷民权,偷自由,是世界上顶没教养的事。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这世界上没任何事比之更令人作呕。最终我们的文化也粗俗。厄普代克就弄不明白,&ldo;为什么苏童和莫言对性、生育、病痛和非正常死亡的生理细节那么津津乐道?中国小说是否缺少一个类似英国维多利亚时代那样的可以让作者习得礼仪的时代?&rdo;其实我们不是没有可以习得礼仪的时代,而是经过了泯灭教养的时代。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六月天,我又会想起久远的往事。历史的主角曾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可是如今回望过去,他们已经都是孩子了。你不能不感慨历史的变化是多么剧烈,历史又是多么容易被淹没。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可是究其本质,他们都只是一些知更鸟。他们很幼稚,很多时候不聪明,而且像任何人群中一样,他们当中也有自私自利者,可是作为一个全体,他们只是用心唱歌给这个国家听。那么年轻的脸孔,那么不甘于陈腐生活的灵魂,那么多的锐气和那么多的活力,此后的岁月中再没有过。
即便只为了此地更为宜居,正义和有关正义的往事也是值得打捞的。犬儒主义者会说,算啦。他们说,呔,汝算哪根葱,凭什么代正义而言?他们认为任何一个口称正义的人都是可疑的。这种话永远都会有人说,可是它是蠢话。因为答案从来都是简明的:一个可以问&ldo;凭什么&rdo;的社会就是正义的,一个不能问的就是不正义的;正义就是是谁的归谁,而各种不正义都是杀死知更鸟和偷去加害的历史的变种。
【第二部分】
台风
以前我会每天睡到下午,可是最近,才不过十点钟,我就已经在楼下的石凳上享受秋凉了,甚至于饭都吃过了两顿。在《永别了,武器》中,女友凯瑟琳生命垂危之际,亨利就不断的去餐馆进食--食欲过度是茫然无措的征兆之一,大约我也是如此。这些早上我总是在室外,浮想联翩。偶尔,我呼吸着新割过的草坪的味道,感到振奋,更多的时候则纯然的像个无所事事的人一样,不做什么也不想什么。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太太,穿着灰扑扑的男式衬衫,佝偻着坐在垃圾桶旁,突然心生忧惧,假如有一天我妈妈也像她那样孤独、无助,怎么办?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坐着,坐着。秋天的光线真是清亮,我记起了小时候总是会在无聊时看到飞机,于是有一次,我真的又看到了。一架亮澄澄的小飞机在银杏树仍还翠绿的枝桠间掠过,带来一阵蜂鸣,好像把这岁月都拉长了。我竭力的在这片生命的虚空中无声地呼喊起来。
不久前,我开始反省自己的生活。这还是十多年来的第一次。我开始把自己生活中最主要的部分看作悲剧。我也反问自己,这是不是矫情,或者中产阶级空虚症呢?可是答案是,不是。
显然某人正处于一个情绪抑制周期之中--我尽量把这看作某个他人的不可避免的麻烦,而不是自己的。事情发生得非常自然,夏天的时候,没什么契机,突然&ldo;叮&rdo;的一声,我就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的生活是不对的。这就像一条鱼跳出鱼缸看到了自己。我发现我的生命已经闷住了。我不很开心,也没有不开心,我既不快乐,也不痛苦。很多年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游动并且感到自如,只是因为我很知道玻璃墙壁在哪里罢了。我想这就是被体制化的烦闷,就是&ldo;你有一份工作,有一个家庭,如是而已&rdo;那种体制化,组织了你去想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我渴望的是什么呢?正式那些会被嘲弄为文绉绉的、却仅仅是因为人们感到遥不可及才加以嘲弄的东西:激情、生命的激荡感,或者任何令人超脱于闷住的生活的事物。或者说,某种类似柠檬的东西。
楼下遛弯归来,一般我会庸俗地喝上一杯可乐。我会切一片柠檬,放四块冰用一个瓷杯子喝。其实我真正想尝的是柠檬的味道,它真的香气怡人。最棒的瞬间在于,被子里泡沫哒哒地炸裂,使得柠檬的气味率性坦然地冲进你的鼻孔。可是视此为赏心乐事,终究有些悲哀吧。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一直处在这样的生活中,那么我在死后最怀念的可能竟只是柠檬的香气。
柠檬也在我认识我妻子那天晚上她唱的歌中,我记得她唱到,我抬头向上看,又低头向下看,我一再地四处张望,但是只看到一棵黄色柠檬树。节奏很简单,即便是我去街机房的djax上玩这曲子的话大概也不会错太多。这与我喜欢柠檬倒没有关系。那是好久以前的一个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