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朝廷形同虚设,权力尽皆在几个大的世家手里,以沉谧地位手腕,他确实敢说这种话,但是,这话他敢说,她还不敢接呢。就算当年她父亲被逼死,但是明面上,她也还是算在宁家派系,燕家也还算是宁派内仅次于宁家的强大世家,沉谧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党,他这么一个皇党对她这么一个宁党说这样的话……莲见想了想,慢慢地说:“多谢大人了,但是在下爵位是为楚王所赐,其余不敢妄言。”沉谧破颜一笑,静静抓住了她话语里的破绽,笑道:“燕家固然是楚王的下属,但是在这之前,楚王也不过是陛下的臣下,对不对?”莲见被他噎了一下,她于口舌上实在不是能争锋的人,愣了一会儿,脱口而出一句:“燕家和皇室的关系已经是楚王一系里最好的了,大人还要怎样?莫非一个人质还不够吗?”啊啊,果然还是小孩子,沉谧在扇子后面闷笑一声,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先不说这个,对了,这次上京你要不要见见燕莲华?”听到“莲华”这两个字的时候,莲见有刹那的恍惚。燕氏莲华,她的嫡亲兄长,传说中天人容貌,雅擅丹青、琵琶、琴笛三绝,风雅绝伦。她本来就是被莲华叫去京都的,莲华是一定要见,但是这个男人说要见,其中就意味深长起来。莲华名义上说来,可不是她的哥哥,而是宁氏养子,如今又被宁氏质给朝廷,这次相见,可就不是妹妹见哥哥,而是燕氏家主见宁氏养子,个中玄妙,妙不可言。看她一脸犹豫,沉谧闷笑,却慢慢在遮住脸庞的扇子后,敛起了笑容。他轻声说:“燕莲华那种人质,一个都嫌多……再来一个,只怕我也消受不起啊……”他这句说得极是轻微,饶是莲见耳力过人也没听清。就在这时,枕在沉谧膝上的沉羽轻轻唔了一声,她立刻眼神一滑,手指下意识地去碰沉羽的面颊,却被沉羽伸手一抓,握在手里攥着,再不放开。那一瞬间,醒着的两个人,眼中都有了柔软眼神。看着沉羽雪白面孔,良久,莲见淡淡说道:“我知道朝廷的意思,朝廷不需要宁家,朝廷需要燕家。”说到这里,莲见慢慢抬眼看向了对面的男人,素色瞳孔锐利如淬过秋水的刀锋,她极慢地续道:“但是,燕家不见得需要朝廷。”“但是燕家需要沉家。”沉谧安静地接道,“无论燕家是否真的依附宁家,如果它想在这个乱世继续,它都必须要和沉家达成共识,无论这个共识是敌对还是友善。莲见,你要记得,沉家掌握着朝廷的军队。”“而您掌握朝政对吗?”莲见等他告一段落,才尖锐地反击。沉谧愣了一下,才笑起来。他极轻地道:“是啊,不然,我为什么做掌管诏书的兰台令呢?”莲见看了他一眼:“您之前说燕家必须要和沉家达成共识,才能生存下去,但是,就朝廷目前的力量而言,您的筹码并不足够。”“啊,也许朝廷的武力在宁家眼里并不算什么,但是……”男人手里的泥金扇子徐徐展开,沉谧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莲见,你要记住,朝廷有我。”这么说的时候,男人的语调平淡温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迫。莲见心里一紧,知道对面的男人所说并非妄言。沉谧十二岁弱冠上阵,至今十四年,生平数十战,未尝一败。宁氏雄兵猛将,无非是成全了面前这男人赫赫威名。他确实是足够的,筹码。于是,莲见没有再说一句话。沉家的宅邸在永安京左京的永昌坊,沉谧把人送到,就退了出来,也没有回自宅,反而是沿着朱雀大道向大内而去,打算参内面君。永顺帝登基之后力图推翻宁氏,面子上还要做出一副碌碌无为的样子,便昼夜颠倒,白天不去上朝,夜间广开宴会,名义上是曲水流觞浮华盛宴,实际上到底商议着什么,就只有参与者才知道了。于是,沉谧这一干能臣,就全都入夜才去上朝了。沉羽被搬下车的时候还在迷迷糊糊地睡,莲见让侍女们去外间候着,自己则坐在沉羽旁边,看着他的脸。从遇到沉羽开始,她觉得自己的步调就开始混乱了。她是打算上京,却没想过会被卷入到现在的事端里,莫名其妙地就和沉家搅和在了一起。好吧,其实只是把该做的事情提前了而已。作为燕家的继承人,她早晚要和沉家打交道,她早晚要去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只不过,提前了而已。就在她模模糊糊杂乱无章地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拽了一下她,她低头,看到沉羽一双眼睛正看着她。那双眼睛明亮灿烂,精神得让人怀疑他刚才是不是在装睡。“改天去打猎吧,嗯?”“怎么忽然想起去打猎了?”莲见淡淡地问。于是,属于少年修长洁白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掠过眉眼,最后握住了她环抱住膝盖的指头:“因为你看起来很累不开心的样子。”莲见微微抿了一下嘴唇,然后拍拍沉羽身上的被子,沉羽斜眼看她。“让我点地方,我要睡了。”“切,我家这么大,你干吗非要和我挤在一处?而且,男女大防啊,姑娘。”“你一个冠礼还没行的小子叫什么叫。”沉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乖乖给她挪开了地方,等莲见和衣躺下之后,自动自发地搂住了怀里的人。莲见动了一下,转过身,双手也环在了沉羽的腰上,然后闭眼,慢慢睡去。然后就在少年与少女沉沉安眠的时候,参内的沉谧也正从大内退下。拜访了一趟永顺帝最宠爱的女官原纤映之后,兰台令风流依旧,潇洒依旧,只怀中多了一份敕书,上面写着:授安亭侯燕莲见中书侍从职。燕家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微妙的职位。沉羽的加冠礼定在了初秋,而忙得告一段落之后,沉羽终于抽了个空闲,带莲见去京郊打猎。这一场狩猎沉羽连珠走箭大显身手,莲见没有张弓搭箭,她就看着,最后收场,把还活着的猎物统统放走。沉羽哼笑着说:“你果然是个当神官的料。”却也没说别的。当莲见放走一只白鹤的时候,少女也仰头望着天空,唇角有微微的笑意,一身利落少年装束外的颈子柔嫩雪白,如同水晶花的花瓣。当晚,他们在沉谧名下的别院里休息,两个人本来就都是孩子,难得这么尽兴地玩,连莲见这样严谨的性子都有些意犹未尽,两人商量,说明天八月初四,神宫有风日祈祭,一起去看吧。风日祈祭是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丰收的祭典,大内会派来敕使,今年的奉祭敕使正是兰台令沉谧。每年祭祀选的都是风和日丽的日子,于是这场祭典变成贵族们好生盛大的一次郊游,好多公卿的公子女眷们,早早就到神宫前占好了位子。从适合季节的各色车帷后,故意露出来的广袖色彩缤纷,香气宜人,能听到侍从之间窃窃私语,说哪辆车坐的是某某官的女儿,哪辆车里是某某的情人,等等。两个小孩子都没有坐车,偷偷带了几个侍从牵了马匹就溜出来。莲见一身男装,被沉羽抓着乱跑。沉羽如数家珍,说这个是谁家的女公子,雅擅丹青,说那个是谁家的女儿,调香手法高妙。莲见听了答:你知道得真清楚。她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沉羽一直住在深山居然能对京城仕女如此清楚,实在不能小看。沉羽却眼珠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嘿嘿嘿嘿笑了几声,一把勾住了她的脖子:“放心,都是阿谧讲给我听的。”莲见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心里想:我放什么心,这关我一文钱的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