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没有听说过昔日淮阴侯破齐的典故么?圣上要的是突厥的万里河山,区区一个唐俭怎么会放在眼里?只要事成,非但不会怪罪,还有重赏……”“是,属下明白了!”保铁山上忽然到处洋溢着生气与欢笑。六十年来,突厥人与汉人的战争,总算有了个尽头。咄苾感慨地发现,原来突厥的人们,并不那么热衷于雪耻和复仇。天色好的夜晚,又有情人在窃窃私语,偶尔迸发出甜蜜和憧憬的笑声。男人和女人们开始筹划重建家园,可以再买一匹马,那件破烂的衣衫,也该扔掉了……年轻的义成公主真的被当成了福音和救星每到一处,都有盛大的欢迎。雁青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只是稍通医理的人都知道,那红晕是多么地病态。叠罗施越来越喜欢这水灵灵的妹妹,常常傻傻一笑,就去手脚不停地布置接待大唐使者的礼仪。他在等,等着和平最终到来之后,然后一家人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就连咄苾的脸上,也开始偶现笑容。只是那笑容总是一闪即逝,雁青知道,他的父亲心中还有最后一个结——死结。这结就是那个“凶手”,李靖,真的是他么?答案似乎越来越明显,但咄苾和雁青似乎都不愿说破,于雁青,是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于咄苾,却是三十年的兄弟。朵尔丹娜的血案已经是惨绝人寰的打击,伤口还没有痊愈,难道要将伤疤再血淋淋地撕去?时间在一天天的推移,两位天使终于到了。大唐和突厥议和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是在欢呼和盛大的迎接中进行的。无数放下了敌意的笑脸,无数历尽了劫难的人们。即便是唐俭这样早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官员也有了一种久违的激动,他打量着咄苾,那个无数次驱赶战马踏过黄河的草原英雄,唐俭恭敬道:“久仰颉利可汗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上朝天使驾到,未曾远迎,失礼失礼!”咄苾似乎还不习惯那些礼节,多少有些僵硬。“可汗客气了!从今以后,两国永为兄弟之邦。”唐俭扫了一眼期待的人群:“看来贵国的百姓也等急了,下官就宣读诏书吧!”咄苾点了点头,唐俭捧定诏书,面南一站。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报——”一名卫兵慌慌张张的闯进来,一头栽倒在地上。叠罗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道当着特使的面如此手足无措,未免太失礼了。咄苾却是一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最让他担心的事发生了。他大步跨上,一把抓住卫兵的胳膊:“快说!”卫兵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喘息着道:“大队汉兵杀入我境,已经快到保铁山了!”所有的笑容一起僵硬,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每个人都有了世界末日的恐慌。静得令人窒息,咄苾放开了卫兵的胳膊,恶狠狠把目光转到唐俭脸上。唐俭在他的逼视下竟打了个寒战,手中的诏书一下掉在地上。“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圣上龙颜大开,百官额手称庆,有诏书为凭!诏书为凭啊!”唐俭慌忙去捡那诏书。咄苾一带兵刃,大步迈出,一脚碾在诏书,脸色阴沉到死灰,再不看唐俭一眼。唐兵已经攻到了山腰,防御工事基本上全毁了——今天只有轮值的几个人在站岗,人们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和平里,早已收起了刀枪,甚至连马鞍也已经卸下。无数特地换了一身新衣裳的突厥子民倒在屠刀下,遍地的尸首和残肢。一道血的裹尸布从山脚拉向山峰,血色上隐隐透出一个“李”字。咄苾闭上了眼睛——李靖赢了,他选择了最好的时机,做出了最大胆的决定,他宁可抗旨而行,也要杀了咄苾,灭了突厥。这一刻,咄苾终于明白谁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但一切都已经太迟。“爹爹——”叠罗施带过了一匹战马:“上马,我们杀出重围,东山再起。”咄苾脸部的肌肉似乎已僵硬,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突厥今日一败,是亡国的一败。亡国之君,苟活何意?”叠罗施急道:“杀一个是一个,咱们突厥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束手待毙的!”“好!”咄苾被他重新激出了万丈豪气:“咱们父子并肩作战!”“还有我!”雁青纵马赶了上来,两眼中满是泪水,一切都按照她的努力进行了,但是她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灭亡。“走吧!”咄苾打马而下,不忍责备女儿一句。三骑快马直闯而下,在唐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隐约可见李靖的帅旗迎风招展,叠罗施按捺不住了:“我去杀了他!一切坏事都是他做的!”“不可!”咄苾伸手一拦:“李靖就是要我们自取灭亡,先退了再说,向北走!”他一马当先,向北方杀去。唐兵从南方而来,北方的包围薄弱了许多,加上山势陡峭,不多时已杀出了重围。咄苾这一通冲杀,已是浑身浴血,他回头招呼:“你们还好吧……”叠罗施早已不知去向,雁青也已经疲惫之极。“糟了!”两个人一起惊呼。他们的战马已经不堪驱使,尤其是咄苾跨下的战马,前腿上砍了个大口子,皮肉向两边翻着,一路流着血。咄苾甩鞍下马,走了几步,找到一块大石,掀动几下,大石后露出一个洞穴来。“进去!”咄苾望了望山顶,已有唐兵的影子在晃动:“这是我当年留下的几处藏身之所。”那是当年他防备两个哥哥留下的,却没有想到,真正用到它们的时候,已经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他运力于足,向北走了几步,坚硬的沙石地上竟深深留下几个脚印。随后将两匹战马向东赶去,沿途一滴滴鲜血滴了下来。这才钻进了洞穴里,关上了石门。咄苾这才感到自己确实老了,做完这些竟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乖乖躲在这里,要给我们突厥留下一点骨血。”咄苾对雁青说。不多时,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杂乱的脚步声,议论声……最后,是李靖深沉的声音。“咄苾这一手故布疑阵,做的好漂亮啊……”李靖显然是在思索:“东边是峭壁,这两个人显然不会翻山;以常人论之,向北留下脚印自然不会向北,放马向西自然不会向西……唔!”“请元帅示下!”副将催促道。雁青紧张地拉住父亲的手,咄苾的掌心依然温暖、干燥。“唔!”李靖想了想,冷冷笑了笑:“你们带着人分两拨追赶,他们没有马,跑不远……我留在这,每个时辰就砍这小子一刀,我倒要看看咄苾舍不舍得他的王子。”咄苾心一沉,竟然是叠罗施的声音:“李靖,你不是人!是畜生!”“你错了。”李靖的声音极其平静:“我不是畜生,只不过我是个军人,兵不厌诈,你懂吗?”“嗯!”一声闷哼,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你算什么军人?你公报私仇,你们的皇帝已经答应……”“啊——”又是一刀。咄苾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他轻轻拍了拍雁青的手,在她手心划了几个字:“我去了断,别动!”他打开机关,一横心走了出去。看见他从岩壁里出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连李靖也吓了一挑。大石在他身后缓缓复位,忽然又一条人影窜了出来,是雁青,紧紧靠在父亲身边。叠罗施手足被缚,身上满是血迹,显然被擒之前远远吃了不少苦头。李靖手中赫然是那把“日冲”剑,剑尖还在滴血。咄苾看了看自己手里,是那把“夕永”剑,漆黑的象地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