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苾从文书中抬起头来,一头乌发还没有岁月的痕迹。“启禀可汗,山下有一名女子自称唐使求见。”“好!”咄苾停下来手头的工作:“带了多少人?”“大概三千上下。”“三千?”咄苾嘿嘿一笑:“带三千人进恶阳岭,不是摆明有鬼么?不见!再不退开,弓箭手伺候。”“是!”传令官退下。“等等!”咄苾忽然想到什么:“那女子什么来头?”“她说她是尚书李靖的女儿,唐王亲封的凌烟郡主。”“你说什么?”咄苾霍然起身,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带翻了一张交椅,他沉吟道:“三千人马……唔,来呀,随我去看看!”可汗亲临山下。恶阳岭上顿时大纛招展,鸾旗飘扬。六军次第而列,弓箭手,盾牌手伺立两旁,仪仗紧随身后。人群当中之人,满面英武之气,大约五十上下,正是咄苾。雁青看见这等声势,不禁由衷一叹:“人说颉利可汗治军有道,果不其然!难怪皇上对他是耿耿于怀。”她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出战,见到咄苾王,仅仅就是“一叹”。而咄苾看见她时,险些从马上跌下来。他情不自禁地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低唤道:“朵尔丹娜……”随侍的叠罗施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咄苾这才恍过神来。雁青临行之前,也不知鬼迷什么心窍,居然换了身白色战袍,说是有气势。她在那里俏生生一站,比起其母,十分里竟像了个七八分。咄苾勉强抑止自己,兀自喃喃道:“眉毛粗了些,个子也矮了一点……唉,这孩子,过于单薄了。”雁青高叫道:“可汗,可否容我上山叙话?”咄苾回首道:“开门,让她一个人进来。”他早已心乱如麻,认定了眼前少女就是他的独生爱女,朵尔丹娜的骨肉,此刻只想将女儿搂在怀里,问一问她这二十年是怎么长大的,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他一眼眼地瞟着雁青,只想将二十年来未曾付出的关爱一古脑的倾泻在她身上。雁青全然不惧,手中扣了枚短剑,大步迈入咄苾的行宫内。“可汗!”她抢先开口:“大唐与突厥连年开战,双方各有损伤。贵国虽说得了些金帛物品,但长久下去,受害的还是两国百姓。”咄苾不耐烦地打断她的长篇大论,急道:“李靖有没有告诉你?”雁青对他这般随随便便直呼父亲名讳极是不满,反问道:“告诉我什么?”“你……你是……”咄苾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你是四月二十一的生日,是不是?”“不错,你怎么知道?”雁青早已准备了一大套说辞,准备效仿苏秦、张仪,以一番义正词严的说教,让这番邦蛮夷知道天朝上国的威严。哪知这个名震寰宇的大可汗居然只是婆婆妈妈地问她的生日。咄苾看了看左右,喝道:“退下!”帐下文武不解其意,但还是遵命退了出去。只是叠罗施王子暗自惊心,候在门外。见到偌大的华屋里只剩下她和咄苾两个人,雁青非但不害怕,还有一丝兴奋。她像那些初出江湖的年轻人一样,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她没有动手,对面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但比起父亲,甚至是皇上都有另一种英俊,确切的说,是一种野性的魅力。她抬头看着咄苾,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特别亲切。咄苾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点,和蔼一点,避免刺激到孩子,他轻声问:“李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的父亲?”“胡说!”雁青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被刺激,想也没想就反手一剑刺出——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雁青从进门就想着动手,这样的机会,她又怎么肯错过?出手后,心中才咯噔了一下,但覆水难收,还是直刺向前。她这一迟疑,咄苾已一掌横拍在剑身上,短剑一顿,偏了一偏,还是刺入他的右胸。那短剑正是昔日向燕云随身之物,何等锋利?登时直没入柄,鲜血泉水般涌了上来。咄苾低头看看那柄短剑,又抬头看了看紧张的雁青,从怀中摸出柄一模一样的剑来,咳嗽道:“这剑,一共是三柄,那天我只找到一柄,果然剩下的在他手里……足足有二十年没见了……咳咳,李靖给你剑,咳咳,的时候,就没告诉你是何处得来的?”他肺部挨了一剑,但还是挣扎着把话说完:“咳咳,好女儿,功夫很俊啊——怎么不继续动手呢?”他含笑而立,单手抚胸,那风神气度,竟迫得雁青不敢再动手。咄苾口中也涌出血来:“你不叫雁青,你叫达达敏尔……你娘叫朵尔丹娜……李靖没告诉你?咳咳,是了……他不知道你的名字……”雁青抖动得很厉害,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眼光一扫,看见案旁长剑,一把抽出,反身指着咄苾大喝:“不要说下去,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我杀了你为民除害!”咄苾看着她,象在看一个怄气的小孩子,他随随便便向前迈了一步:“哦,是么?”雁青连剑尖都在剧烈颤抖,她下不了手,这个人挨了她一剑,明明伤得极重,却浑若无事,丝毫不以为意。咄苾摇头:“你杀人的本事可比你娘差的远了。孩子,动手啊?”门外的叠罗施听在耳里,大吃一惊,怒喝道:“住手!”飞身扑了进来。雁青这才如梦初醒,一剑“吹梦西州”电般刺出,叠罗施不及阻止,手中长枪飞出,正击在剑上,那长剑半空中断为两截,和枪一起掉在地上。雁青吃惊,心道一声“好强的内力”,叠罗施铁掌已至。他来的极快,雁青武功虽高,但临敌经验可谓半点也无,慌忙提掌硬接,叠罗施内力本来就比她深厚,又夹着直冲之势,一掌接实,雁青周身一晃,退了一步。叠罗施乃是连环双掌,随势欺上,第二掌又至。雁青还没来得及换气,匆匆忙忙又接下一掌,她自幼气血亏虚,哪里禁得起这般大力猛扑,“哇”的一下呕出一口血来。咄苾急叫:“住手!”叠罗施却不肯听,他恨极了这女子伤了父亲,心道她八成不过是唐军奸细,第三掌已是双掌齐出,内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去,存心要将她立毙掌下。雁青的天赋悟性本在叠罗施之上,轻功和剑术都远胜于他。但她毕竟胎里带出的毛病,身子骨偏弱,兼之从小没什么高手真正指教她功夫,武艺里投机取巧的成分便占了一大半。叠罗施却是在昔年风云盟中长大,根基极是扎实,又得向燕云的指点,实打实的功夫比雁青一个小丫头实在强了太多。更何况自向燕云死后他便日夜用功,如今三十出头正当盛年,又哪里是雁青所能抵挡?这双掌下去,雁青若是借助轻功闪避倒可避过,但她一时慌了心神,居然闭了眼睛,随手一挡。人影一闪,蓬的一响,两对铁掌已结结实实对在一起,正是咄苾。他本已身负重伤,这一掌勉强接下,口中鼻中顿时喷出大量黑血,身子一摇,人已倒下。叠罗施又惊又怕,连忙扶住父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雁青回过神来,身子一闪,已箭一般掠出。叠罗施欲待追出,咄苾一手扯住,吃力道:“她是你妹子,是达达敏尔……别怪她,这孩子还不知道我是他父亲……”叠罗施也无法丢下父汗,连忙为他包扎,上药,好不容易忙完。外面已乱七八糟喊了起来:“那个女的打开寨门,领着唐军杀进来了!”雁青刚才跑出,看见无数人慌张涌入行宫,心中一动,索性打开大门,三千骑兵蜂拥而入。山上的突厥兵本来数倍于彼,但唐兵杀的他们措手不及,偏偏主帅遇刺,大营乱作一团,顿时死伤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