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尔丹娜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逐渐透彻而犀利。但她已没有力气再说话。“呃”,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痛,她的手一松,一柄短剑掉在地上。那原始的、撕裂的痛楚一阵阵传来,她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咄苾……”她的牙关在打战,手指已抠入泥土中,指甲因为用力而断裂,鲜血渗进土缝中。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光辉,那是凝重而诡异的赤红色,象她身下流出的血一样,刺得连回忆都生痛。“哦……”朵尔丹娜的力气已耗尽,衣衫被汗水和血污湿透。而那个小小的生命也随着太阳的落山降临人间。朵尔丹娜的嘴唇已经咬得稀烂,她轻轻拾起地上的短剑,切断了孩子的脐带。“哇——”随着夜幕的降临,寂寞的贺兰山下传来了一个新生命的呼喊。“是个女孩儿……”宇文素眉抱起孩子,用旧衣裳把她裹了起来。“替、替我——”朵尔丹娜俯在地上,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似乎急切地想在自己空虚的身体里注入一点点力量。她的嘴唇嗡动着:“穿好衣裳!”“什么?”宇文素眉一惊,她刚刚生完孩子,居然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快……啊……”朵尔丹娜急急催促,宇文素眉不敢违拗,替她掩好了衣衫——浸满鲜血的衣衫。朵尔丹娜用力坐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用尽了她积蓄了半天的力量。她靠着山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不能那个样子死在他手里,是不是?宇文素眉?”宇文素眉的脸色变得惨白,她腾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说吧”,朵尔丹娜的声音低弱,但依旧充满了威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药?是安胎的,还是打胎的?”看着地上那个似乎动都动不了的产妇,宇文素眉心里忽然产生极大的恐惧,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不是打胎的!不是!那……那只是提前产期……”朵尔丹娜轻轻把女儿抱在怀里,她那么小,又那么轻,像只小猫。她还没有睁开眼,满身的血污,细声细气的啼哭着。“你叫什么名字?”朵尔丹娜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你叫达达敏尔,是不是?达达敏尔,小东西,你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么?娘真的对不起你……”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厉声道:“宇文素眉,你们还等什么?动手的时机还不够好么?”咄苾见到叠罗施时,吉略和尹合机已经力战而死。叠罗施像一只被困的幼狮,左冲右突,刀法已凌乱的不成招式。围攻他们的是三十六个黑衣蒙面人,吉略和尹合机死的并不冤枉,他们每个人都赚了一笔——地上已经倒下了五具尸体。这些人武功并不是特别强,配合却极其默契,攻其一人就有七八人来救。咄苾的出手越来越沉,却打不开这个缺口,他不敢拼命,吉略和尹合机告诉他拼命的结果是什么。咄苾的心有些乱了,他开始感觉到恐惧。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之所以不杀叠罗施,只是为了引他来这里;而引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下去。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行踪摸的这么清楚,算的万无一失?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了,他的刀法也开始凌乱,双目满是血红。——朵尔丹娜!(三)思牵今夜肠应直,冷雨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唐·李贺《秋来》朵尔丹娜倚着石壁,眼中不仅有愤怒,还有悲哀。李靖!龙山的尸体倒在他身后。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个计划,什么红拂病危,什么托孤,只是诱她来这里的一个诱饵。那个让她拖着七个月的身孕奔波千里的诱饵,只是藏在她心里还没有泯灭的同情和义气。她父亲告诫过她,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诫过她,但她还是这样落在别人手里。“向燕云啊向燕云”,朵尔丹娜无奈的骂了自己一声:“亏你还做了风云盟十一年的盟主,今天死在这儿,也是活该。”她望着李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愧疚和羞惭,他没有,或许有,但她没有看出来——李靖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向盟主——”他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三个音。“李将军,恭喜!你立下一件大功了。”朵尔丹娜目光中满是桀骜不逊之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不是朵尔丹娜了,朵尔丹娜只能活在那片有蓝天的草原上,活在那个人的记忆里。她是向燕云,风光和骄傲属于向燕云,失败和死亡也一样。她直视李靖:“咄苾还活着么?”“放心”,李靖一笑:“我不会杀他,毕竟他还是我兄弟。”“兄弟?”面前的这个人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他应该过了四十岁了吧!向燕云苦笑,她早在十年前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和城府,终于还是落在这个人手里。“你动手吧。”向燕云掠了掠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乱发,似乎是在向属下下一道命令:“我看错了红拂,看错了宇文素眉,明明看准了你,但还是把你当朋友,今天死在你手里,只能怪我有眼无珠,白活了二十四年。李靖,动手吧。”为她的气势所慑,李靖居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向燕云索性垂下眼睛,轻轻唱了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带着她,在敕勒川的沃野上奔跑,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扎着一头小辫,在白云下追赶妈妈的脚步。阿妈,是那么轻盈……好象永远也追不上似的。妈妈抱着她,母女俩一起倒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气来。白色的云彩在蓝天里游来游去,看久了是要头晕的……白色的羊群好象忽然变得很遥远,安详快乐的叫着……“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白色的云朵在视野中旋转、旋转……小姑娘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着云朵飘啊飘,轻轻地唱啊唱啊……她看上去,也象一片云,一片小小的、嵌在千里草原上的白云。什么白云?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吧!向燕云嘴角的微笑刚刚漾开,目光又变得寒冷如冰。李靖手中的剑,居然也在颤抖。他感叹: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啊!杀了她,他注定背负一生的罪,无可救赎——他也不准备救赎。“燕云”,李靖郑重而温柔地喊了一声:“我欠你太多,我已经还不清了,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不——”宇文素眉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剑柄:“你不能杀她,你说过不会杀她,只废了她的功夫,让她和咄苾一起过下半辈子,你说过——”“我改变主意了。她如果活下去,风云盟的人会放过我?突厥的子民会放过我?咄苾会放过我?”李靖苦笑,看着向燕云:“燕云,你太强,我不敢,我不敢给你活路!”宇文素眉用力摇头,死死抓着剑柄:“李靖你不能!她刚刚生完孩子啊!她救过你也救过我啊!你这样杀了她太卑鄙了——”她的叫声嘎然而至,李靖手中的剑已从她胸膛穿了过去。宇文素眉吃惊地看了看胸前的半截剑刃,又看了看李靖,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李靖凄然一笑,拔剑,目光中满是痛楚之色,不敢去看向燕云的眼睛。宇文素眉的尸体倒在地上,泪满眼。李靖拔剑的瞬间,一直倚在石壁上的向燕云已一跃而起,手中的短剑贴在李靖的后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