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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想到父亲每次拉黄包车回来时一身汗味，累得气都要断了似的，想到他有时候什么钱都没有挣到，回来垂头叹气的情形；想到拉了一天车还交不上车租；想到父亲果真病死了，我和母亲怎么办呢？母亲要骂我打我的时候还有谁把我驮在脖子上去看猴子戏呢？我难过极了。这些苦难的情景以后经常在我的头脑里呈现。从此，我就更闷闷不乐，也不爱多说话了。

母亲东挪西借医治父亲的病，后来父亲的病好了，但是身体极其虚弱，黄包车是无力再拉了。

双亲工作无路我问父亲说：“爸爸，你干嘛要靠拉黄包车赚钱呢？你不能做些别的小生意吗？”他说：“唉，阿媛，你真不晓得呀！做小生意要有本钱，我们哪里来的钱？没有本钱只能这样，慢慢地等爸爸身体恢复一些，多拉些生意就好了。

你姆妈工作总是做不久，只要大家好好做，存点钱，就可以做小生意了。现在哪里可以呢？”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不能到工厂去？为啥要做这个？”他说：“你不晓得在工厂里做工要和那些工头打交道。”我问“什么打交道？”他说：“拍马屁。”

他又说：“工头是凶得要死的，我才不去受那份罪，他们动不动就骂人打人，你不晓得啊！同时还要先送礼、送钱，他们才肯介绍你去做工。就是进去了，逢年过节还得送礼、送钱，不然就要借故骂人、打人、开除。你不晓得啊，找个工作真不容易。”经过父亲的解释，我才明白非拉黄包车就没有出路的原因。

那时候我人虽小，但心里总是纳闷，总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我们会这样穷苦呢？”后来我才有些明白，那时正是辛亥革命前夕，也就是清朝腐败到极点，帝国主义要吞并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很艰难，所以，位于社会最底层的码头工人、搬运工人、煤矿工人、人力车夫……他们生活毫无保障，只有劳累、卖命才能勉强度日。

二、我的新年

辛亥革命·民国成立1911年即宣统三年，孙中山（原名孙文，号逸仙）先生领导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建立了中华民国。这年旧历是辛亥年，故亦名辛亥革命，我整十一岁。当时上海社会风俗习惯发生很大变化，凡是男人的长发辫子一律剪掉，女人要放脚，不再缠小脚了。街头巷尾，邻居们、男女老少，出现一片喜气洋洋景象，人们满脸笑容，激动地说：“今后没有皇帝了，很多封建仪式不适用于现在的新年了。”也有人说：“必要的，恐怕还要保留。”又有人讲：“没有皇帝改为民国，今后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了……”这许多事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看见过的，只是感觉到很奇怪，一点也弄不懂。

“爸爸，你的辫子剪掉了你高兴吗？”我问父亲。“当然高兴！民国了，老百姓会过好日子了。”父亲回答。“为啥会过好日子呢？”我又问，父亲叫我坐下听他讲。记得当时父亲讲了以下的大概情况。父亲说：“我也弄不懂，只看到外面一堆一伙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在讲，为啥孙中山要领导革命，打倒满清皇帝，成立民国等等。我想听听，向人家借了一只凳子坐下，听他们讲。我才知道七十几年前，林则徐在广州查禁鸦片，英国政府向中国发动了鸦片战争。腐败的清朝政府屈膝投降，还割地赔款，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后来又有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卖国的清政府又签订了好些不平等条约。列强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准备瓜分中国。”我问父亲“列强”是什么？父亲说：“我也问过他们，他们说‘列强’就是要瓜分我们国家的世界上的几个大国。老百姓因为对于这些要亡国的事情很伤心，多年来一直在造反，有太平天国、义和团……”爸爸说到这里，我问爸爸：“啥叫造反？”“造反就是大家起来反对皇帝、打倒皇帝。”爸爸接着又讲“老百姓又恨又气又急，很多人拼着性命要救自己的国家。有位孙文先生带头领导革命，今年秋天在武昌起义。当时全国爱国的人，有枪的、没有枪的都一齐起来，跟着孙文先生一道闹革命了。来得个快，马上就把刚登位三年的宣统皇帝打倒了。”父亲说：“又有一人讲一月一日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今后叫中华民国了。

改朝换代，现在是民国了，今后日子要好过些。这些听的人张着嘴，瞪着眼睛，盯住讲话的人。听到皇帝打倒了，就双手拍着两个膝盖，摇摆着头，哈哈大笑。讲话的人，有的指手划脚讲得起劲，有的吸着水烟袋，有的拿着长烟杆向地下笃笃把烟灰磕掉，从衣袋里拿出一个装烟丝的小袋，装上烟丝，爱听的人看到赶快拿起黄纸捻呼呼地吹燃，抢着给他点火。这些讲的人，听讲的人，从心底里开心。他们都像发狂一样高兴。他们讲了很多，可惜我记不清楚这样多，记不详细，不过也知道点国家事情罢了。并想到今后穷人再也不会这样穷苦了，所以剪掉辫子当然是高兴的！”

我听完父亲这番听来的话，既开心，又忧愁。想到像我们这样穷苦人家，三顿饭都要发愁，啥时候这好日子会到来呢？同时，我也气愤，原来这些外国人这样凶恶，这样侮辱、欺负中国人……越想越恨，等自己长大了，谁敢再欺负中国人的话，我一定要像这些爱国的人一样拼命报仇！

一件背心不久，旧历新年到了。我们住的是法租界，当时流行一套洋规矩。可是租界里的中国人依然坚持着自己的风俗习惯，照旧遍地锣鼓声、爆竹声，家家户户贴春联……这年过春节，还是往昔一样。初一早晨，天蒙蒙亮，男男女女都出来“兜喜神方”（每年喜神的方向不同）。有的坐在马车上，有的步行，大家都朝着喜神的方向走去，为的是讨个好运气。许多妇女穿红着绿，满身崭新，身穿绫罗缎面皮袄，脚踏绣花鞋子，有的还是小脚，有的是放大脚。头上带着嵌满珠翠的剪刀口帽条，有的不戴帽条，后面梳个“发饼”，耳朵两边戴上像手掌那么大的珠花，脸被珠宝围得只显出一点点，真是成了“珠面”。宝石金戒指满指皆是，金玉手镯一副、一副地直到快戴满小手臂。个个打扮得像“观音菩萨”一样好看。她们乘着马车一批连一批，一群连一群，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地驰过去。就是不坐马车的，也是一身新装笑容满面地走着。而我呢，穿了一件罩在旧棉祆上的乡下蓝布的背心，靠着屋外墙壁，呆看这些红男绿女，往喜神方向走去。我心里想：不是说民国了，日子要好过了，为啥这些人还是这样有钱阔气，而我们还是这样穷苦？我连这件过年穿的乡下布（布名）背心，还是向母亲要了好久才得到的。原先是请母亲替我在过年时做件新衣服，结果母亲因钱不够，只替我做了件背心，套在两袖洗过的旧棉祆上。回想起来，弟妹们生病没钱买药看病，个个夭折。父亲患重病，同样无钱医治。可是这些人却为什么那么阔气？我回到屋里就问母亲：“我们这家人为什么这样穷苦？别人又为什么阔气有钱？要怎么才会有钱呢？”母亲说：“世界上穷苦的人多啦！人家是前世修来的命好，我们苦命，所以我们今世一定要做个好人，下世才可以过得好些，不然我们下世还是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