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爱儿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贫穷而清苦的童年,因为有温柔的许南屏,便成了一生最甘甜的蜜糖。
时光在长梦里飞速地流逝着,宋爱儿清楚地看到了它留在彼此身上明显的印迹。她渐渐地渐渐地就长高了,漂亮的小伞裙再也装不进发育中的身体,那张充满稚气的脸颊开始褪去了婴儿肥。许南屏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就泛开了细纹,结实的身体开始抵挡不住一场发烧或者一次感冒。
啪一声——
面目狰狞的许南屏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宋爱儿看到了十多岁的自己猛地向后跌去,充满震惊地捂脸抬头,而后一步也不回头地往楼梯跌撞跑去。
梅子雨时节,整条旧长廊都是潮湿的。这样的潮湿,这样的吵。走到转角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许南屏那张歇斯底里的脸上却正流满了泪水。
睡梦中的宋爱儿忽然感到胳膊上狠狠一紧,睁开眼,她险些吓了一跳。许南屏的一只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宋爱儿茫然地睁大眼看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随后她听到了那阵刺耳的铃声在黑夜响起。
手机就搁在床头,宋爱儿披衣坐起身,看了一眼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没回北京?”
有那么两三秒,宋爱儿觉得自己的大脑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回应些什么。那头于是又问了一声,王邈的声音嘶哑低迷,带着微微的咳嗽,看上去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他难得这样耐心,她于是起身,一边下床换上拖鞋,一边开门走出了房间。病房就在走廊的尽头,站在廊上就能看到月色里的大山。
她很敏感地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发烧了?”
王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像个孩子似的喃喃呓语:“宋爱儿。”
“嗯?”
“我想喝粥。”
宋爱儿听得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看了看号码所在地,显示为海外。她想起他那天匆匆出门的情景,难得多问了一句:“你在美国?”
“西雅图。”
“西雅图没有华人开的粥馆?”
“做不出那个味道。”
“那个味道是哪个味道?”
“有这么和病人抬杠的么?”王邈的大爷脾气又发作了。宋爱儿如今已经习惯了他这副德行,反身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杠上他:“大半夜的把人吵醒你还有理了。”话未落音,只听王邈那头砰一声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这个来自美国西雅图的号码再次出现在了宋爱儿的手机上。她接起,不声不响地等着他说话。王邈却只是毫无起伏地喘息着。
宋爱儿听出不对劲:“王邈?”
王邈继续沉默着,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半空中,逗他:“王少爷?”
“宋爱儿,假如——”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却是自己先笑了一声,“假如有一天我破产了,一无所有……你找好下家了吗?”
安山大山里的后半夜,月光已经渐渐暗了,漫天的星子摇摇坠坠地挂在人的头顶。宋爱儿顺着墙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拢住膝,仰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星星:“王少爷,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没什么,就问问呗。”
她听见电话那头太平洋彼岸的他的笑声,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有些不真实。其实他的世界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宋爱儿很仔细地回想着两人间发生的一切,那头也屏息沉默着,这个横跨太平洋的夜晚把两人分隔得很远。然而,似乎也只有隔得这样远,他和她才能好好地说一会儿话。
万籁俱寂之中,宋爱儿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甫一话毕,那头便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这一回,他没有再打过来。而宋爱儿拨回电话时才发现对方已不客气地关了机。
宋爱儿不知道的是,在王邈把手机如同一只烫手山芋似的丢进水杯里时,大西洋彼岸的西雅图某间顶级私人医院,一颗关乎着很多人经济利益的心脏正在失去跳动。
门推开的一瞬,一直双手交合而握的王邈站起身。
一直为王氏家族提供服务的美籍华人医生edward插n摘下戴在脸上的口罩,拍了拍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年轻人的肩膀,“我们已经尽力。”
王邈没有回应他的安慰,而是径直穿过那道门,走进了里头的无尘手术室,呼吸机显示躺在床上的病人的确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
手术室里的一切都是冷的,灰蓝色的窗帘,纯白的地砖,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高精仪器,这种寒冷使头一次进入的人会感到不寒而栗。王邈很镇定地走到病床前,躺在一堆仪器中央的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
他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也熟悉他中年时的模样。那时自己还小,而他是一个成熟高大的男人。他带自己钓鱼,用零碎的时间做木工给自己打了一匹小木马,放弃百万美元的生意跑来出席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
在王邈的世界里,这个人一直在笨拙地努力学习做好一个父亲。直到他走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还在给他交代着生意上的大小事情,唯恐年轻气盛的独生儿子会闯祸得罪人,在失去父亲的庇护后被人算计。
王邈在一片寒冷中慢慢地跪坐在了那张病床旁,头一次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希望再听老头说一说最后那句话。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