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镜说得很诚挚,也很恳切,他的话感动了几位师爷。他们看看这位东翁,也真是让人可怜。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视察河工,回来还要到处张罗筹钱的事,累得他又黑又瘦。平日多神气的一个人哪,如今嘴唇干裂,面目枯黄,眼窝塌陷,神精呆滞,好像一坐下就会躺倒不醒似的。田文镜的这四位师爷,管刑名的两个,一个叫毕镇远,一个叫姚捷;管钱粮的二位,则分别是张云程和吴风阁。四个人里头,除了姚捷年纪不足四十外,其余都已是年过五旬的老油子了。今天说的是河工,是化钱事,钱粮师爷就理所当然的要先说话。张云程说:&ldo;东翁,河道上的汪观察,昨儿个和我们商量了半天。这三十九万两银子,得先从省城到广武这一带,用糙包把大堤加固了。这样,钱足够用且不说,上游就不会出事。皇上要来,当然要住在开封,只要开封不出事,就没您的麻烦。下游就不必管了。反正那里年年发水,也年年溃堤,这点钱送上去也是被水漂走。皇上来时,东翁向皇上奏明这里面的难处,也可趁机再向皇上要点钱。您接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嘛,皇上是不会怪罪您的。&rdo;
吴凤阁却不同意张云程的看法,他说:&ldo;云程兄,你不明白如今的大势呀!皇上把东翁简拔到这样高的位置上,你知道有多少人气得眼中冒火?无论上游下游,只要有一处决堤,那弹劾的奏章,就会像雪片似的飞进大内,河南的布政使、按察使还有下游的府道官员们,全会一窝蜂地出来说话。所以咱们就是拼了命也得保住大堤,让这个桃花汛平安过去!可要想平安度汛,没有一百五十万银子,是办不下来的。&rdo;
刑名师爷毕镇远出来说话了:&ldo;哎,二位这话说得太吓人了,哪能用得了一百五十万呢?年大将军的仗已经打完,所谓的一百万&lso;军用&rso;银子,不过是难为田大人的一个藉口罢了。就是大军回京时,我看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三千军马,化上个万两不就足够了?买漕粮,更是胡扯!试问:是压根不让黄水泛滥好,还是买粮来救灾好?所以依我看,不能给他们开这个口子,得驳回去,驳得他们无话可说!咱们田大人刚接下巡抚的这副挑子,难道河道失修能要田大人负责吗?&rdo;
姚捷却又是另一种看法:&ldo;你们说得轻巧,藩司的咨文就是那么好驳的?你应该知道,你驳的不是别人,是廉亲王和怡亲王!别说是他们二位了,就是上书房那群相爷,你敢得罪吗?&rdo;
田文镜听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也都说得无可非议,他拿不定主意了,思量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问姚捷:&ldo;你的意思是不能驳,可我们手里又确实没钱,这要怎么办才好呢?&rdo;
姚捷&ldo;哗&rdo;地把手中折扇打开,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从牙fèng里迸出一个字来:&ldo;借!&rdo;
田文镜精神一振:&ldo;向谁借?&rdo;
&ldo;桌司衙门!&rdo;他看田文镜瞪着不解的眼光看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ldo;中丞,藩司的主意,我们不能打,打也打不动;国库的银子我们不能借,一借就先犯了皇上的忌讳;可是,桌司却有的是钱,他们还正愿意借给咱们用。昨天,我在桌司衙门里和几位师爷聊天,说起了中丞的难处。他们中那位叫张球的马上就掏出了十万两银票,几个师爷一凑,立马就是五十万。&rdo;说着从靴页子里拿出一叠银票来递给田文镜,&ldo;田大人,您瞧!&rdo;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好家伙,全都见票即付的龙头银票。有三千五千的,也有三万五万的,看着这些银子,田文镜不知说什么才好。姚捷在一旁说:&ldo;大人,张球他们还有话呢,说是,眼看黄水将到,一发水,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不肯当这个守财奴,也不想把它泡到水里。所以就献出来,用到河工上。大人,您不能驳了他们的面子,冷了他们的好心哪!&rdo;
田文镜起身向姚捷一躬:&ldo;哎呀,这可真是难为你了。这个张球,仗义疏财,急公急忠,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我要让邬先生写封奏折,请圣上表彰他!&rdo;
姚捷又神密地说:&ldo;大人,桌司衙门里确实有钱。您要能屈尊去一趟桌司,见见胡期恒胡大人,金口一开,弄它个十万,又算得了什么!&rdo;
田文镜来了精神,他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ldo;对,姚师爷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去见胡期恒,顺便也谢谢那里的几位师爷。&rdo;
田文镜刚走,几位师爷可就在这里说开了。有夸的,有赞的,有嘲讽的,也有发牢骚的,那个看来像棺材瓤子似的吴凤阁冷笑一声说:&ldo;姚老弟,你刚才给东翁的银子里,只掏了左边的靴页子。我断定,右边还有哪!怎样,见面有份,拿出来兄弟们分享了如何?&rdo;
姚捷大吃一惊,&ldo;吴老先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晚生听不懂。&rdo;
吴凤阁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说:&ldo;老弟,咱们绍兴师爷里,分着刑名和钱粮两派,各派都有祖传的秘诀。我却与大家不同,先父是钱粮师爷,而叔叔又是刑名师爷,所以我就兼祧了两门学问。桌司衙门管的是拿贼捕盗、牢狱和断刑,他们发的是黑心财。张球此人我也略知一二,别的不说,就是归德府那个案子,他吃了原告吃被告,弄得两头都家破人亡。别说是出十万了,你现在告诉他说,田大人要具本参他,要他拿出五十万来给自己赎罪。我敢打保票,他不颠颠儿地跑来,你挖了我的眼睛!&rdo;
姚捷不言声了,他顺从地在左靴页子里又拿出一叠银票来说:&ldo;吴老,我佩服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里还有五万两,咱们几个分了吧。&rdo;
毕镇远笑笑说:&ldo;小心,那上边有血!&rdo;
张云程却说:&ldo;管他呢?我们不过是发点外财,有什么了不起的?哪个衙门的师爷又不这样干呢?就这样,我们还比不上那个瘸子呢。&rdo;
老到的吴凤阁又说:&ldo;不说他,我们不和他比。田大人眼下只知报效皇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等到有一天他下了水,那可就看咱们的了。&rdo;
话没落音,听外边一阵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传来。他们知道邬思道来了,便连忙住口,姚捷还特意迎了上去笑着说:&ldo;邬先生,你满面红光,这是又到哪里吃酒了?&rdo;
邬思道确实是吃酒去了,而且不只是去了一处。他近来事情不多,心情又好,连日来游山玩水,吃酒取乐的,保养得光采照人。一进门就说:&ldo;哎?东翁不是要议事的嘛,他怎么又走了?&rdo;
四十五回 雷鸣电闪金蛇狂舞 水急浪涌真龙现身
毕镇远见其他的师爷们脸上不痛快,便主动上前说:&ldo;啊,我们刚才议了一阵子河工,现在东翁去见桌司胡大人借钱去了。&rdo;
邬思道也不多言,拉过一张躺椅靠着说:&ldo;哦,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rdo;一边说着,一边就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田文镜回来了。他累得七死八活的,心情看来也不好。进门瞧见正在躺椅上打盹的邬思道,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邬思道见他进来,也起身招呼,&ldo;啊,大人回来了,不知您这一去借到了多少银子?今天我到河工上看了看,这桃花汛来势不善哪!&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