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远了,我说这些其实主要是想说,库洛洛的看法明显和我不一样,他不认为人都是痛苦的。
但他没说他这么想的理由,我感觉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或者他觉得把“我就不痛苦”这句话说出口显得太傻了,所以就什么都没说。
库洛洛的速度很快,现在约是冬季,我只穿了一层单薄的病号服,还没穿裤子,冷风刮过,感觉一阵生疼。
但意外地,这种疼痛却令我心生喜悦。
外面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吸进去感觉肺泡都像被薄薄的刀片刮过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呼吸室外的空气,似乎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不,也许不能说是第一次吧。
库洛洛把我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普通民宅的屋子,一室一厅,一个卫生间,一个厨房。客厅和卧室显得有些杂乱,到处都是书、手稿,和类似古董的小玩意。
我想,这是不是就是库洛洛平时住的地方。
我不会把这个地方称为他的“家”。因为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间巨大的储物室,好像主人把所有有用的、没用的、感兴趣、不感兴趣的东西都随手乱丢在四处,而我是这众多物品之中的新晋客人。
他把我放在了床上,右手轻轻放在我的脖子上,上下稍微用力捏了几下。
“声带退化吗?”他说,歪了歪头。
那样子看起来像一个捡到畸形小老鼠的小学男生,好奇地拿木棍子戳了一戳。
“真可惜。”他叹了一口气。
然而我听不出他的语气中有几分惋惜,但看样子,他并没有很失望,也许新奇的成分略多一些。
这个屋子我很满意,我想,作为我未来的棺材,作为我最后的墓地。
我的墓地。
第4章第四夜
寒冷使膀胱变得敏感。
如果我要写书的话,没准会在某章的开篇用到这句话。在我看来这句话充满了诗意,不过当我说诗意的时候,我其实是想说充满了尿意。库洛洛的房间实在有些冷,冷到我的膀胱无法自控。
若是平常,我是断然不会发出如此感慨的。我的膀胱是否能自控并不属我关心的问题范畴,它不必如此拘谨,大可欢快地释放自我。但现在不行,因为我很确定库洛洛没有照顾生活不能自理患者的经验,他很可能不知道要帮我处理这些问题,我又无法开口和他沟通。
他还是做了一些努力的。比如早上的时候,他试着给我喂食——我实在不饿,就没吃,他以为是我的咬合肌有问题,就捏着我的下巴把东西塞了进去,然后马上我就把东西吐了出来。没办法,我实在吃不下。
那个瞬间库洛洛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尼采口中的深渊,危险却有致命的吸引力。我想,这是一种新的表情,我还挺喜欢的。如果是这样的深渊,我愿意凝视。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继续给我喂食,而是把盛粥的碗放在了床头,转身离开了。
他忘记帮我清理吐出来的食物了。
我觉得他大概不赞同浪费粮食。
对此我深表歉意,但他有他的原因,我也有我的理由,我不会妄想将自己的生活与他比较,他也很难体会我的感受。这么说也许有诉诸“正论”的嫌疑,但我想到的其他理由只会让我看起来更像在狡辩。比如,如果我说“食物无论吃或不吃,终将与其他物质一样归于尘土”;或者说“像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我不是不想吃,而是找不到合胃口的食物”;或者“我不是不吃,我只是得了巴托比症候群”;亦或是“伟大的思想家都是厌食的”……怎么想都是在找打。可悲之处在于,无论我怎么想,怎么说,库洛洛都听不到,能听到的也只有你。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不久之后,名为库洛洛·鲁西鲁的男性终将厌烦他的新同居人,而她,像这间屋子中的其他物件一样,会在他漫不经心的遗忘中收集灰尘。但因为她不是无机物,所以带来了不少污渍。终于,同居人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在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气味中安静逝去。库洛洛也许会后悔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东西运回屋里,他懒得打扫,于是只能暗自检讨(下次一定不能再冲动行事),然后换一间屋子……
如果我可以笑的话,我一定笑出了声,不知为何,这样的前景居然让我有几分期待。
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库洛洛就回来了,坐在我床边,一副困扰又有些高兴的样子,他的手指搭在唇边,样子像极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喃喃地说:“你是故意的?……你发现了?”
是的,如果他是指他在粥里下了安眠药这件事,我的确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