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要擅自离开我吗?我的小狗……”姬无欢握紧拳头,只见一阵飓风从他脚底璇起,将草木刮碎,甚至在树干上留下一道道约手掌宽的狰狞刀痕。下一刻,随着一道风声,姬无欢就消失在他面前,无影无踪。
娄丙睁开眼睛时,他被包裹在一团毛茸茸的野兽皮毛里,带着腥臊的臭味,还有一点细微的潮湿。这种感觉他曾经有过,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比他出生在江南的勾栏里更早的时候,他还不会以双脚行走,四肢爬伏在地上时,也曾被腥臭的、有些湿润的皮毛包裹过。
但那温暖的皮毛先他一步死去了,倒下了的皮毛依旧比他高出不少。于是他用鼻子拱着皮毛的肚皮,直到它完全失去温度,被雨水打湿,在它的怀里闻着腐臭味睡去。他肚子好饿,也不是没有捕来鸟雀,皮毛教了他很多,包括如何躲在下风处,观察小动物的一举一动,然后趁其不备咬住它们的脖子,一击毙命。皮毛也是这样被杀死的,它的脖子上有着两枚大大的血窟窿,就像两只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带回来的食物。他会吃掉一点,多的则留给皮毛,然后和皮毛一起发臭。
他肚子咕噜噜的叫,依旧用湿漉漉的鼻头拱着皮毛的肚子,依偎在它冰冷的怀里。我可能要死了,他想。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也逐渐降低,胸口一直存在的噗通、噗通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他看着自己的爪子,黑黑的毛发,尖尖的指甲,还有粉色的肉垫。他像个初生的小崽子似的踩着皮毛的肚皮,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视线变得模糊,呼吸也没了力气。
他闭上眼睛,在无尽的黑暗中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但过去了许久,都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他还在呼吸,胸口也还在噗通、噗通地跳。他依旧闭着眼睛,黑暗中却落入一道白光,轻盈地点在他面前。他被捏着后脖子拎了起来。
“你快死了。”那人说着拍了拍他的肚子,“你想活着吗?”
他吃力地撑开眼皮,却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融化了似的混合在一起,那白色的人似乎发着光,刺得他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但他还是竭尽全力地发出了一声呜咽,那么轻,那么微弱,却被听到了。他感觉到一只大手落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便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他被包裹在一张毛毯里——当时他还不知道毛毯是什么,只以为那是皮毛。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仿佛被岩石压住的感觉消失了,来回转了两圈,立着爪子刨了刨石头上柔软的皮毛,刨出一个小坑,把自己埋进去,再冒出脑袋。他还太小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立不起来,相互依偎着被毛毯压得塔在脑袋上,用鼻子拱出一条小径,打量着周围略微有些陌生的景色。
“咕噜噜噜噜……”
他猛地跳了起来,警惕地四处张望,过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的肚子在叫。他于是坐在毛毯里,舔了舔自己的肚子,也就是这时,那白色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他有着一头白色长发,金色的眼睛,除此之外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白。他手指一挥,手心里就端着两只白色的、圆圆胖胖的东西:“吃吧。”
它们冒着热气,闻起来不像有毒。他太饿了,打量着男人,一点点靠了过去。一口咬在那圆滚滚的东西上,有些烫,他下意识吐出舌头“嗷呜”一声,却舍不得松开。很快,一股香甜的面味就在嘴里散开,再往下咬,是肉汁浓郁的醇香。他再也无法忍耐,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包子,咽下肚。很快,两个大包子就没了,他左看右看,希望那人能再变出两个来,可弄了半天也只有这两个包子,他只能可怜地舔着他手心里的残渣,细细回味。
他抬起头,这才有空打量那人的长相。他从没见过这种生物,明明和他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却完全不同。他不像林中任何野兽,娄丙说不清,但他就是觉得这人身上带着一股凉意,接近了就会浑身发抖。可他神使鬼差地,往他身上扑了,落进那人的怀里。对方似乎也是有一瞬的惊愕,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将他搂进怀里,揉搓他身上的皮毛:“这是神灵的食物,吃了以后你也可以结丹、成仙。”
他傻乎乎地扬起脑袋,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于是伸出舌头一口舔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男人便不再说什么,笑着又抚摸他的背脊,揉他的耳朵:“听不懂也罢,我赐你新生,今后想要怎么做,便随你去了。”
男人留下一打包子,没过多久便踏云而去了。娄丙一下子慌了,“嗷嗷”叫着追了上去。可男人越来越远,他怎么追都追不上,还摔了一跤,咕噜咕噜滚出好几丈,浑身脏兮兮地睁开眼时,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天际。他只好回到原地,守着那十几个包子和一张毛毯,抠抠搜搜地,饿得不行了才舔上一口,撕下一小块包子皮咽下去。
如果是寻常食物,这些包子肯定早就烂了,但正如男人所说的,这是神灵的食物,过去了许久,包子还是圆圆胖胖的,冒着诱人的香气。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把最后一小片面皮给吃光了。他将臭烘烘的毛毯系在腰间,撩起一头长发。他像那人一样用双脚站立,回想着当年他离开时的模样,脚底腾起一层云雾,飞至万丈高空。
脚底的一切风景都变得渺小,他欣喜地展开双臂,用不熟练的人语大喊:“等我,我这就去找你!”他要找到那人,向他报恩,然后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娄丙!”
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声力竭地唤着他的名字。不等他去细想,面前的黑暗就瞬间散去,月光照射在他的眼皮上,刺得他流下泪水。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四处摸来摸去,终于摸到刀柄,抽出挥开蕴绕在他身上的皮毛。
“娄丙,你在哪?!”姬无欢大叫着撕扯着蛇神,他的手上缠绕着浓厚的灵力,只消轻轻一碰,蛇身就断裂成数段,落在地上继续向着一个方向跑去。娄丙这才发现包裹着自己的才不是什么巨蛇的身体,而是成千上万只负鼠。它们汇聚成一条长蛇,飞快前行。他的右腿卡在负鼠堆里,根本无法逃脱。
“我在这儿!”他冲着姬无欢吼道,对方立刻看到了他,轻快地踩着鼠群飞奔到他面前,如法炮制地扯开成堆的负鼠。可更多负鼠一瞬间就会代替那些被扔出族群的同胞,将娄丙困在鼠群里动弹不得。眼看着鼠群就要冲出森林,姬无欢情急之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瓶,将其中的液体滴在娄丙被困触一寸外的一只负鼠身上。
只听那负鼠发出一声尖叫,浑身的茂发和皮肉迅速萎缩,而它旁边的那只负鼠也同样挣扎着缩成一团,以最初的那只负鼠为中心,这种症状飞快地扩散到几十只外。姬无欢趁机将娄丙从中救出,两人一同往一侧用力一跳,相拥着翻滚到几丈外。
负鼠们死去、又填上空缺,依旧一路向前,直到冲破最后一层林木,来到悬崖前,它们也没有停下奔腾的脚步。成千上万的负鼠冲出悬崖,在皎洁的满月下如蛟龙般飞上半空,遂落入万丈深渊。
娄丙急匆匆地跑到悬崖边,已经看不到那些负鼠的踪迹了。他不甘地咋舌:“这下大妖的妖丹没了不说,还浪费了时间。无欢,谢谢你救了我,但太危险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一回头,就愣住了。他本以为姬无欢会是红着眼眶数落他自作主张,然而姬无欢却是黑着一张脸,声音冰冷:“那如果我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呃,我知错了,但总会有办法的……”娄丙说不出的心虚。
“那如果没办法呢?!”姬无欢突然拔高嗓音,“你刚才不也是一筹莫展么?如果我不来救你,你是打算就这么陪着一群老鼠殉情吗?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
娄丙从没见过姬无欢生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也激起一点儿逆反心理:“船到桥头自然直!而且我这不是担心你,想、想尽快凑齐妖丹么……你这么凶我作甚……”
“那也不行。我的病就算不治也不会马上就死了。但你要是死了,我、我……”姬无欢将脸埋在手心里,声泪俱下,“你就算修炼了,也只是个人类啊!算我求求你了,你别逞强了,就算治不好也没事,求你留在我身边吧……不要死……”
娄丙愣神半晌,慢吞吞地搂住姬无欢细细颤抖的身子,讲下巴搁在他肩上蹭了蹭:“我知道了,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
时间顺转而逝,三天一眨眼就过去,山下结界再次打开,弟子们纷纷下山进行结算。山脚下搭了个棚,白色桌布上均等地放置着三竿盛,而在称前则排起了三道长龙。经历三天殊死搏斗的弟子们纷纷将自己收集到的妖丹放在称上,换取等价的灵石,以便日后换取物资。而这一行人在一众憔悴的弟子中就显得十分显眼了。娄丙又是扒皮又是割肉的,身上缠绕的兽皮简直像个刚从原始社会山洞里爬出来的野人。而除了那两个小弟子也跟着他们一顿好吃好喝,一番磨炼下来竟是胖了一圈,面色也红润了。唯一没什么改变的还得是姬无欢,依旧是一副灵气翩翩的仙女气质,吸引了一票注目。
轮到他们时,娄丙打头将布袋子里的几十颗肉眼可见地冒着妖气的妖丹一股脑儿地倒在称上,只听“咚”的一声,秤砣那一侧猛地抬起,而托盘重重砸在桌上,妖丹跟雨点似的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周围的弟子目瞪口呆,连负责掌称的弟子都被惊得哑口无言。还是娄丙先开口:“哎,不好意思啊,下手没个轻重。”他这么说着一边弯下腰捡起妖丹,掌称弟子这才回过神来招呼几个弟子一块帮忙。最后数下来,娄丙他们除去给了那俩药修弟子的,居然还有四十三颗妖丹,远远超过了一开始的计划。
这也得多亏那天夜里娄丙和姬无欢互相坦陈了心思,虽然没得到“巨蛇”的妖丹,还浪费了一整晚的时间,两人还是利用剩下的时间收拾了不少妖兽。正如解飞鸿所料,即使对于一般弟子而言棘手的林中妖兽,大多在娄丙看来都是一击就能毙命的小妖兽,偶尔遇到几个皮糙耐揍的,也统统在姬无欢一曲安眠谣下摇摇欲坠,回过神来就是身首分离。狩猎十分顺利,就算偶尔受了小伤,娄丙也不再逞强,老老实实把伤口露出来给姬无欢看。后者虽然埋怨他不够小心,脸上写满了心疼,也不像之前那样生气了,叫来两个药修弟子替他疗伤。
在这时候姬无欢就用乐声纾解他的疲惫。他本就擅长琴乐,在通了灵脉后,更是能将乐声与情绪融合,先前催眠妖兽也是其中一种运用。在这没有琴的深山里,他也能拨弄空气中灵力形成的“琴弦”,也就是娄丙闭眼时能看到的灵气的流动,从而奏出能干扰生灵的灵乐。
等掌称弟子估完了妖丹的价值,打算将灵石交付给他时,娄丙打断道:“我不想要灵石,这些妖丹我想直接拿去给药王峰的前辈,行么?”这是解飞鸿教他的,面前的弟子果然露出难色,却没有直接回绝,而是和身旁两个弟子交换了眼神后点头道:“你跟我来吧。”
他与两个药修弟子暂时告别,带着姬无欢一同跟上那个弟子。他们绕过人群,走了两、三里的山路,才被带到一处人烟稀少的木屋前。掌称弟子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想要见师叔的话,请往在屋内等候。”说完便行了一礼,告退了。
木屋较为简陋,比起娄丙他们前几日住的偏院还要破一些。一颗雪松盘罄在木屋南侧,厚实的盖雪针叶将日光完全遮去,徒增一丝阴森森的感觉。他决定将姬无欢护在身后,自己打头阵一探究竟。然而不等他动手,姬无欢就抢先一步敲了敲门:“打扰了。”
屋内没人,推开木门里头也只是陈列着普通家居——一张木桌子,两张木椅。桌上放着一套茶具,屋子深处则是一道卷帘。既然屋主不在,贸然搜索或是坐下也不礼貌,两人便只是在门口等候。又过了半刻钟,一个身影出现在山路的尽头。那人身着亚麻色的布衣,领子规规矩矩地扣到了第一颗,袖子却卷至肩膀处,露出两条结实的胳膊。他背着一捆木柴,腰间还挎着把伐木斧。
“哎?”那人见门口站着人,或许是因为久违的生面孔,他有些局促不安,又看着像是兴奋,“是新来药王峰的师弟们么?快别站在这儿啊,多冷呐!进屋我给你们生火,泡点热茶,暖暖身子。”
娄丙眯了眯眼,面前这人的灵力并不浓厚,甚至有些虚弱,要不是较宽的灵脉,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可看他举止模样也不像是刚入门的小弟子,反倒是个善于照顾人的大哥形象。就在他疑惑之时,那人就热情地将他俩带入屋内,请他们坐下后说是出去烧水,就跑了出去。
“这就是那‘性情古怪的神秘药修’么?”娄丙凑到姬无欢耳边,有些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