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卡的房子租到五月末,毕业典礼那天,丁之童请了一天假过来找他。五月份的毕业生果然比冬季多了许多,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整个体育场,阳光把眼前所有的景物照成最鲜明悦目的颜色,包括那些抛向天空的方帽子,一角坠着代表学院的各色流苏。
那天夜里,毕业生们在小镇酒吧狂欢。丁之童和甘扬也都喝了酒,她笑话他酒量差,其实自己醉了,两个人疯疯癫癫地拉着手跑过小镇,滚在草地上。月光下,她突然发现初夏才是此地最美的季节,即使是在深夜,也能感觉到身下绵延起伏的草场透出来的馨香与绿意,看到夜空中隐约可见的银河,闻到不远处卡尤佳湖的水汽。
想到第二天就要离开,她很是留恋的感叹:“最后一次了……”
甘扬却只是笑,说:“怎么会呢?我们以后可以再来的。”
第二天,他们装上剩下的一点行李,开车去纽约,如宋明媚所说——正式同居。
但也就是那天夜里,开着一家饭店,把自己吃到两百多斤的前任跨栏运动员曾俊杰在qq上对甘扬说:“哎,我昨天在外面看见你爸爸了。”
甘扬没当真,骂了一句:“你个神经胡说什么?!”
93年,甘坤亮涉嫌诈骗,逃亡在外。直到四年之后,他在广西北海一家小旅馆里招嫖,撞上当地的扫黄行动,意外落网。逮捕之后,起诉,庭审。当时最高法已经出了司法解释,他当初的行为最终被定性为集资诈骗,判了十二年。从97年入狱服刑算起,总还有一年多才能放出来。
“可能是看错了吧……”被他这么一说,曾俊杰也不确定了。
但隔了几天,甘扬收到曾俊杰发来的一张照片,拍的是电视新闻里的画面,左上角是他们家乡小电视台的台标,关于本地企业为512灾区捐款捐物资的报导。中间坐在大班椅上的人分明就是甘坤亮,看着倒是很见年轻,好像还白了胖了些,穿着一身新,完全就是个老总的样子。
收到那张照片之后,甘扬立刻想要打电话给柳总,可拿起手机,号码拨了一半,又停在那里。
甘坤亮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显然,在这件事情上,母亲瞒着他已经有一阵了。
哪怕是前几天跟他视频,柳总也只是祝贺他大学毕业,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异样。但这种“正常”反而让他更加担心,因为他太了解母亲了,按照她一贯的性子,不要求甘坤亮出狱之后改过自新,只要在过去的一年里没闯什么祸,她都一定会找机会给他们弥合一下父子情。但柳总什么都没对他说过。
现在刑期未满,甘坤亮显然是减了刑出来的。而减刑势必要有一个过程,柳总也许早两年就已经在为这件事忙着了,与此同时,却也一直在对他说:毕业之后不要回去,要是嫌美国太远,那就呆在香港吧,连房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那时,他只当柳总就这脾气,对一个人好,就喜欢大包大揽,无论什么都要一片冰心地给出来。但此时此刻,他却又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柳总不光对儿子是这样,对丈夫也是一片冰心,不管对方是玉壶还是尿壶。
他想了最好的可能,也想了最坏的可能,而后才拨出了那个电话。夏令时差十二个小时,那边已经是深夜了,但还是很快有人接起来。
第42章甘扬腹诽,这人还是在里面关着,他比较放心。
“儿子啊——”开头总是这么一声,柳总很喜欢这样叫他,然后照例会问他在干什么,最近好不好?
但这一次甘扬打断她说:“柳总,我想在上海买个房子。”
那边怔了怔,笑问:“从前总是说不要不要,这回怎么转性了?”
甘扬也跟着笑,直接说:“你叫人过去看看吧,楼盘的名字叫东方曼哈顿。”
“地方都挑好了?”柳总意外。
甘扬解释了一句:“那里离她家很近。”
“女朋友家?”柳总问,“你们以后打算住上海?”
“嗯,”甘扬应了声,“我跟你说过的,她是上海人。”
“想要结婚了?”柳总默了默才又问,声音里还是带着笑的。
甘扬不答,反过来问柳总:“你要不要见见啊?”
那边传来轻轻的笑声,说:“当然要见,就是这一阵比较忙……”
甘扬接口道:“那我带她回去好了。”
“也行,”柳总想了想回答,“什么时候回来,你提早跟我说,我得好好准备准备。”
甘扬这才改了口,含糊道:“再说吧,我们俩都是刚开始上班,总得过几个月再休假才合适。”
“也对,”柳总即刻附和,“夏天回来太热,你们还是在美国呆着好,等到秋天凉快了再说吧。”
“嗯。”
“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啊?你还没跟我说过呢。”其实,柳总也是第一次问。
“丁之童。”甘扬回答,本来只是一通试探性质的电话,说到这里,他竟也当了真。
如果没有甘坤亮这件事,柳总应该会来美国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也一定已经跟丁之童见过面了。那一瞬,他甚至可以想象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初夏夜的伊萨卡,小镇饭店微黄的灯光,柳总看着丁之童,丁之童有点囧,而他在旁边替她们俩紧张,但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着的,所有细节历历在目,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