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未止,红衣小女孩犹含着的笑靥刹那绽放,明明在一片寂静里,却恍惚给人以正放声大笑的错觉,粉衫女孩兀自坦然自若,心下却莫名狼狈起来。
瞟见适才还懒懒歪着的小阿哥整装排众而出,红衣小女孩亦跳下椅来,她也不急,朝目光闪烁的四公主点头一笑,这才迈步向前,走至粉衫女孩身侧,忽地撇身凑近,轻声道:“悠姐姐莫急,等会我求求皇上,一准让你也上去!”她嘻嘻笑着,扬长而去,却听得粉衫女孩心头一惊,料知必无甚好事。
卿云格格大名鼎鼎,整座皇城里,若还有谁不知不晓,那定是石头里蹦出来,大天上掉下来的方外高人了。
郭络罗·卿云乃已故安亲王岳乐的嫡外孙女,生来即是多罗格格身份,自小承欢岳乐膝下,视若掌上明珠般宠爱无双。岳乐生前文武双全,战事建树无数,因而得晋亲王爵位,是以安亲王府可算朝中显贵,素受皇帝器重,而卿云自临世伊始更是极得圣心,长年嘉赏恩赐不断,怕连生来尊贵无双的皇女们亦相形不及。想来再过几年,不及她成年便晋封个和硕格格,亦属等闲。单看身为旁系宗亲的她,仍能自由出入今日皇室家宴,已可见一般。
卿云格格横行安亲王府多年,骄纵之名早扬于外,即便不时奉召入宫,仍是刁蛮任行,无所顾忌,可偏就人人都得宠着顺着,任她不可一世亦是无可奈何。若一时失察冲撞了云格格,那也仅剩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份了。细细算来,诺大紫禁城中,也就同属凤毛麟角一族的十四阿哥,敢与其一较长短了。
粉衫女孩愈思,不由暗忧愈起。而今,她一个裕王府连称号都未有的大臣之女,竟敢当众要了云格格的难堪,真真是……
自卿云冷脸转笑之际,周遭眼见分明之人便已料定,此事必然无法善终。昔年卿云设计太子,令其在寒冷彻骨的冬水里泡了半天,好容易爬上岸来,卿云一张巧舌如簧,竟说的康熙又罚了太子一顿板子之事,风闻全城,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憾未亲临其境之人自是心心念念,悠然神往,今日赶巧,终于碰上个不怕死冒头的,竟如旁观戏耍一般,翘首以盼,只待瞧云格格的手段。
粉衫女孩瞅见聚来的几欲没顶的目光,或同情怜悯,或冷眼旁观,或幸灾乐祸……她面上虽仍撑着淡淡笑意,不觉间,眉梢已转向了主桌。卿云与十四阿哥正向恭亲王行礼,太后、皇帝都含笑瞧着,只有一人,似是被她眼风带到,又仿佛早停候在那,依旧微微笑着,云淡风轻,若在轻声慰道:“别怕,一切有我。”正是她,舒舒觉罗·悠然的姨丈,康熙皇帝的兄长,和硕裕亲王福全是也。
“胤祯(卿云)谢恭王爷垂爱眷顾。”卿云与十四阿哥俱是一翻马蹄袖头,轻捷之极,倾身行了个全礼。“快起快起,太后既说规矩暂放一边,那便不必闹这些虚礼劳什子儿了。”“谢王爷。”
两人被常宁亲自扶起身,待众人瞧清卿云的装束,那因其突行男子礼节而生出的惊诧,便立告无踪了。只见她一身大红窄衽箭袖,剪裁合宜,绣饰精细华美,粗看并无异处,但俟其行动开来再细入一瞧,赫然竟是男装样式。激赏之余,众人不由暗叹:“到底是云格格,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总能想他人所不能想,倒难怪受宠如斯了。”却不知,若非其惯来的居高临下,天纵地骄,又怎能如此了无忌惮地泰然孑立,悠哉独行?
太后笑道:“原是这两个可人劲的鬼灵精,怪道你个风行火了的和硕恭亲王,也有委决不下的一天了。”
太后性子一向平和,相较卿云和十四阿哥那能飞便想捅天的天生豪绝,怕还是跳脱有度的十三阿哥更合她心意。是以,太后这会虽仍慈颜和笑不改,却是正襟端坐,浑不见适才的悦容满面,忘形犹自不觉。十四阿哥与卿云过年刚满六岁,个头只及宴桌下沿,纵想察言观色也是不得其便,更何况,他俩此刻思绪波澜,自有精彩,分心旁骛早已是不能。
与太后迥异,皇帝抬手一招,笑意从颊上晕散开来,温润之意直沁入眼底深处,当中的怜惜爱宠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可不是。俩个小猴儿,底下嘀嘀咕咕什么,不会又在谋划着去拆了保和殿的顶罢?”
拆房之事说来话长,还得回溯到除夕宗亲宴当日。话说那天吉时尚早,保和殿内,布置筵席巨细的内务府太监们正有条不紊地各自奔忙,忽听哪里“哐啷”、“喀喇”声响一片……急忙回顾,骤然望见西首主桌正中出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刚刚摆好的珍馐佳肴无一幸存,菜汁酿液四射开去,直浇得崭新鲜亮的台布污秽一团,不堪入目。惊变突起,太监们个个讶然失色,面上好一阵青白无状,忙乱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