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征皱起眉,王晟顿了一顿,似乎在打量着他的神情,接着又继续道:&ldo;先王在时,曾言要将军先去北境历练,而后再去熟悉水战、训练水军,以备伐梁之战。如今两年之期已满,我欲委将军赴淮南操习水军,将军可有异议?&rdo;
他搬出刘符来,刘征果然神色一变,抱拳道:&ldo;刘征愿往!&rdo;
王晟微微颔首,&ldo;望将军莫再意气用事,未及奉命,不得擅动。&rdo;
刘征点点头,不与他多言,与王晟换过符节后便自去了。王晟在后面瞧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把宝剑如今当真磨得利了,但能用他之人却已不在,不知对大雍而言是福是祸。
王晟回到屋中,一伏到案边,便连白天黑夜都不知了。边嵩从夜色中走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灯烛那鹅黄色的光映亮他半边身子。
他身为羽林,平日里嗓门亮得很,这时候却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ldo;丞相,该就寝了。&rdo;前些日子王晟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边嵩虽有王命在身,却也掂得清轻重缓急,如今王典已毕,众臣各安其位,他自然也不例外。
王晟又落了几笔,才抬起头来,许是伏案久了,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才看清来人的脸。
&ldo;是边将军啊,&rdo;王晟又低头写起来,一面写一面道:&ldo;如今正是非常之时,事务繁多,当以国事为重,先前定的那些规矩就免了罢。&rdo;
边嵩站着不动,&ldo;末将只是奉先王之命,不敢私自变易。&rdo;
先王一死,连子嗣都被人杀害,何况只是一道口谕。王晟蘸了墨,头也不抬道:&ldo;将军明日起不必来我这里了,本该调你去刑部,但眼下羽林军正在重组,&rdo;他换了个口气,&ldo;还需将军临危受命,担当大任。&rdo;
谁知边嵩却是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仍坚持道:&ldo;感谢丞相提携,但末将身上已负王命,不敢照从。&rdo;
王晟搁下笔,总算抬起头来,似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站起身,走到边嵩面前,指着他腰间木牌道:&ldo;可否将此牌取下与我一观?&rdo;
边嵩顺从地取下,将木牌举起,放到王晟面前。
&ldo;先王将国家大事一并托付于我,予我临事决断之权,将军须知,方才我是在宣布朝廷调度,而非在与将军商量。何况‐‐&rdo;王晟说完,沉默片刻,缓缓抬起手指着木牌上面&ldo;如符亲至&rdo;四个字,叹息般地问道:&ldo;如今先王可还会亲至么?&rdo;
边嵩不出声,铁塔般的汉子,忽然双肩一抖。王晟顺势从他手里接过木牌,&ldo;将军明日起便去赴任罢,至于这牌子……&rdo;王晟嘴角动动,似乎是在微笑,&ldo;我倒想要向将军讨来,还望将军不吝割爱。&rdo;
边嵩沉默良久,终于抱拳应道:&ldo;末将遵命。&rdo;说罢,他便转身走出屋外,夜色如同漆黑的大雨,淋在他身上,转瞬间便将他吞没。
屋里就又只剩下王晟一个人了。烛火照在那方寻常的小木牌上,在几个歪歪扭扭的刻字旁拉出长长的尾巴,王晟将拇指放上去,沿着字的脉络轻轻抚过,他摸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要摸上很久。
如符亲至。
他忽然一把将木牌攥在手里,猛地弯下腰去,脊背颤抖起来。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无声地抖着。夜色静谧,风吹过草木,远处的虫鸣声轻轻浅浅地响起,暗淡的烛光将他弓着的背影拉得好长。片刻后,他又缓缓直起身来,似乎已恢复如常。
王晟捏着这方木牌回到案边,将上面收拾干净,只留下几封奏疏,摊开来摆在案上。这是群臣所拟的谥号,他要从中选出一个,作为刘符从今往后的名号。
桓、明、宣、襄、元、昭……
二十年前,他怀着一腔滚沸的热血,为自己取了名和字,从此投身于熊熊的烈火与滚滚的波涛之中。二十年后,他又要重新再起一个名字,为这烈火滚过的余烬与大水冲过的洪痕亲手盖棺。
保大定功、威强恢远、辟土斥境、拓地开封‐‐
就谥&ldo;武&rdo;吧,他想,王上会喜欢的。
次日起,王晟以天子年幼,遂代为摄政,总揽国事。
新王登位,雍国却并未从此稳定下来。这个以刘符的个人威信建立起来的庞大王国,终于随着刘符之死而摇摇欲坠,行将四分五裂。
梁预在建康称帝的消息引得朝野一片哗然,群情激奋之下,大家却都心知肚明,朝廷此时根本无暇他顾。果然,五月,代州叛乱。六月,庐州叛乱。九月,青州叛乱。战火在疮痍未复的北方大地上重新燃起,叛乱的规模不大,却如同在纸上烧出洞来,如果放任不管,这洞便会越来越大,直到烧尽这一整张纸。
王晟坐镇长安,居中调遣,快马整日往来于长安城外,这中间既有朝廷文牒,也有朝臣密信。外患未弥,朝中又暗流涌动,雍国俨然成了一滩浑水。澄清宇内、整顿朝纲,于王晟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却中心忧急,不得安坐‐‐长江以南,还有大片的国土尚未统一,偌大的国家,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现在却不得不将生命消磨在这些事情上面。
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不过事情总要一件件地做好,他是强毅之人,壁立千仞,总还要猱身而上。他内抚朝臣,外调军马,不过十二月底,最后一处叛乱便终于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