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镜子也是有灵魂的。它陪伴韩翠羽那么多年,与她朝夕相“见”,形影相映。它看见了一切,记录了一切,只苦于不能说出来。如果不是无颜在死后变成了一只还魂鬼,如果不是二郎这样执着地等候和寻找,如果没有玫瑰花的魂灵相护,镜子永远都不会告诉世人真相。然而,这便是天意了。天意要叫世人知道,韩翠羽失踪的真相,还有,她的灵与肉,究竟去了哪里……帘幕低垂,深锁着无望的鸳鸯蝴蝶梦;古镜新磨,珍藏着新妆的脂粉美人影。那一夜,盛装的韩翠羽宴罢归来,不知疲惫,反觉兴奋,带着梦想和爱情准备夜半出逃。她经过钟自明身边时,淡淡地对他道了“晚安”,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也是最后一面了。她上楼来,将跳舞裙子脱下搭在衣架上,开响留声机遮住匆促的脚步,然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首饰包裹,换上出门的衣裳。不及小翠关好柜门,房间门就被推开了。钟自明走进来,手里莫名其妙地拎着一只巨大的铅桶,带着笑容,心机一丝也没露出来,和往常一样和颜悦色。他甚至想与她亲热,走近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嘴唇。她忍着,起先还想敷衍,但是很快明白真相——他已经窥破了她的心、她的企图,却偏偏不发作,只是与她亲近,他分明在羞辱她。她开始挣扎、抗拒,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疼,忍不住后退。她得了自由,想也不想,反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清脆的声音响过,两个人都蓦地愣住了。刹那间,屋子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连留声机里的华尔兹舞曲都走到了尽头,戛然而止,仿佛那指针被一巴掌给打歪了。钟自明的脸迅速泛红,韩翠羽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仿佛在等丈夫的回应。然而他没有回应,他只是红着一双眼睛,茫然而愕然地盯着她。小翠的眼圈儿红起来,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无限地委屈。她觉得自己闯了祸,在出手的一瞬已经后悔了,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她就像一个不小心打碎了父亲珍藏的古董花瓶的小女孩,带着面对花瓶碎片时的那种战栗和惶恐。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淌过她白皙光洁的面颊,她看着丈夫的脸,忽然觉得了心疼。她不知道这心疼是因为他的被打,还是因为自己打了人觉得愧疚,但是她的心,着实地刺疼了。她正要离开面前的这个人,这人是爱她的,但是她不爱他了,也许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伤了他,不但是因为她打了他的耳光,还因为她的私奔将给他带来难言的羞辱与伤害,那比一耳光更能使他疼痛受伤。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瞬间——真心地心疼丈夫、体贴丈夫。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看在钟自明的眼里,他望着小翠的脸,同时觉得了心疼。他不知道这心疼是因为自己被打,还是因为小翠的哭泣使他不忍。他有他的计划,他有他的攻势和守势,她就要离开他了,他必须要阻止她,然而她的眼泪叫他不忍心动手,他在进门前已经决定了要为自己讨还公道,但是这一刻,他的确忘记了自己,而着实地疼了。他们这样对视着,任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他们视天地万物于不见,而镜子却清楚地看到了他俩之间,在这一刻,在打人与被打之后,发生了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屋子里仿佛忽然起了一阵风,蜡烛“扑”地灭了。令正进门的时候,扑面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整个厅里都堆满了鲜美肥大的玫瑰花,那么多的花魂拥挤在一起、飞舞在一起,随着他开门的那一个手势,一涌而出,魂归离恨天。他几乎可以听到玫瑰的尖叫。然后,他真切地听到了无颜的尖叫,失望的、惊愕的、措手不及的叫声——来自楼上。令正不知发生了什么,急急抢上楼,那间楼道拐角常年关闭的房门忽然打开了,无颜站在门前,脸色苍白如雪。今天是无颜的十七岁。十七岁,正是豆蔻年华,如花初放,然而她经过这两日夜的操劳奔波,十分衰弱疲惫,几乎连走路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看到令正离奇现身,她又惊又喜,满脸错愕:“令正,是你……”与此同时,更加浓郁的玫瑰花香滚滚而来,幽郁的花香浮满了偌大的客厅,仿佛有满屋的玫瑰花在飞——那是玫瑰的灵魂。她们环绕在无颜身边,陪她一起等待令正回心转意。回心转意。令正的心跟那些玫瑰花一样,为了无颜的笑容而盛开、而炽热,他再也不会离开她。“无颜,是我。”令正迎上来,清楚地说,“我想过了,我愿意和你一起死。”“什么?”无颜还没有从镜影破灭的惋惜和再见令正的惊喜中清醒过来,蓦然听到这一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然而,令正分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这两日夜的自我争辩,已经让他很清楚自己的心。他走近来,冷静而温和地说:“我说,我愿意和你一起死。你已经为我死了一次,我不能再让你为我死第二次之后,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走。我要陪着你,一起过奈何桥,一起喝孟婆汤,一起上望乡台,一起走黄泉路,一起上刀山下油锅,一起转世轮回去投胎。如果你死了,抛下我一个人,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颜,我不要再失去你,不论生死,我会和你在一起。”“令正……”无颜泣不成声,可是她没有泪、没有泪,“令正,你相信我,我回来,只是想见你一面,和你在一起,并不是真的要你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你相信我……”“我相信,我相信。可是,我自愿陪你死,我愿意陪着你呀。无颜,我要和你在一起,决不分开。”“可是,这是不可以的,不值得的,令正,我不会让你死……”“值与不值,由不得我选。”令正打断她,握住她的手,“爱是别无选择的。从我们在地铁站重逢那一天起,我的路就已经注定了,走多远,怎么走,决定权根本不在我。”“你可以选的。”无颜还是哭了,尽管,没有泪。“令正,我已经放弃你了,我看着你走出去,我本来可以解释的,可是我没有叫住你,我不求你留下,我不向你表白,就是想你走得潇洒些,不必回头。令正,我和你本来有十九天的时间,我宁愿放弃剩下的十九天,独自上路,就是为了我走的时候,你不会太伤心……”无颜说不下去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太巨大、太满溢,让她反而无以承受。令正的回头,使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牺牲都值得而有余,可是,她却后悔了。她甚至后悔来这世上一趟,后悔让令正爱上她,后悔看到他伤心流泪,更后悔使他决意以死相陪,轻生弃命。他们拥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将血肉生命,置之度外。这样的相爱,一生中哪怕只有一分钟,这生命就已经值得,就已经是充实而丰满的了。生命虚弱如蛛丝,但是有情人的意志会令它坚强如钢铁。“哼!”一声咳嗽打破缠绵。二郎铁青着脸站在楼梯口,又是失望又是气愤,这个莽撞的令正啊,他哪里知道他的到来闯了什么大祸呢?眼看着小翠的失踪之谜就要揭穿,居然被这小子惊扰了小翠芳踪,真是不可饶恕。他气急败坏,斥道:“臭小子,坏我好事!”令正抬头望去,大吃一惊,这个戏彩斑衣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无颜的家里?又为何满面怒容?自己坏了他什么好事?无颜安抚地叫一声“二郎前辈”,赶紧解释:“令正,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教我还魂的那位老……前辈。你不要怕,他是很好心的,不会伤害你。”令正几乎不曾晕过去。若不是早有无颜的还魂之事垫底,他绝不敢相信这是一只六十年前的老鬼,而会以为是什么人假扮成戏子来捉弄自己。他马马虎虎地作了个揖,结结巴巴地说:“二郎……前辈……”古怪的礼节、古怪的称呼、古怪的气氛,令正觉得自己也不像真人,如同活在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