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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页(第1页)

令正浑身一震,想到再也见不到无颜,他的心里疼得发紧,无限孤独。那天晚上,他对无颜喊了什么——“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不要跟一只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样活着!”“有本事你就来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服从你!”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多么蠢啊!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白痴的废话吗?当一个人口口声声大喊着不要再爱的时候,那就是他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某个人无力自拔了。什么叫找回自己的生活,如果生活里没有了无颜,没有了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想像,这话会带给无颜怎样的伤害。此时的无颜,会有多么伤心?终于,令正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去,不管更深夜漏,要去找无颜。然而,来到钟氏花园时,他却发现,自己进不去了。此刻的钟氏花园已经被重新装饰,成了一座鬼的乐园、人的禁区。正如当初二郎的魂进不去钟府,如今它则对令正的肉身关闭。令正仿佛走进迷魂阵,转来转去,无论如何不能得其门而入。四周边飘起了淡青的雾气,悠悠荡荡,渺渺茫茫,万事万物都笼罩其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令正发起横来,困兽一般地游走奔逐,然而,只是徒劳地在原地转圈。当他奔跑至筋疲力尽时,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鬼打墙”了。他此刻是在追求一只鬼,探访一只鬼,他是和鬼在谈恋爱。他坐下来,不再做困兽之争,而内心重新彷徨起来:他是否真的已经决定走进这座鬼域迷城呢?他要与无颜同归于尽吗?拼搏了这许多年,好容易考上大学又等到毕业、走进社会,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就要从此放弃了吗?脑子里好像有两个自己在争吵,在打架。一个以生命为矛,一个以爱情为盾——如果没有生命的依托,爱情岂非虚无?然而没有爱情的生命,又有什么实质呢?天一点点儿地亮起来,旭日东升,从人家的屋檐上探出凝脂般的娇面。钟家花园的建筑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然而到这时,令正却又不想进去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失魂落魄地给自己烧了开水,煮了泡面,却食不知味。他想或者可以打开电视,提醒一下自己还活着,这里还是人间;他甚至想也许应该去上班,让紧张的工作帮助自己忘记。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想着,却什么也没有做,恍恍惚惚中,他一直听到无颜在对他唱歌:一再爱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梦中,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谁的爱情不曾流泪,谁的痴心不会伤心,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会不会惊飞了天边的流云。“无颜!”他喊着她的名字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窗外夜色四合,星斗满天,原来,又一天过去了。没有了无颜的生活,竟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的令正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门,茫茫然地游荡着,不知该何去何从。这两天一夜,对他来说就像一生那么漫长。他想,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挣扎了,这样的情感,一生只可能发生一次。无颜说得对,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时间长短来界定的。无颜几乎爱了他一辈子,甚至为了爱情去死。死后到了地府,也仍然在爱——她不喝孟婆汤,回到人间来找他,同样是因为爱——无颜的爱情,是可以打破生死、穿越阴阳的。面对这样强烈而毫无保留的爱情,几天、几年和几十年,究竟有什么分别呢?无颜一生只有二十五年,还魂也只有二十五天时间,而她向他要求的,不过是一个星期。她孤独了那么久,沉默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他连一个星期都不肯让她开心?有多少人无爱地长寿,又有多少人可以遭遇真正的爱情?令正敢对全世界打赌:长寿的人,绝对比懂爱的人多。而像无颜这样可以穿越生死的爱情,也许整个天地间也就只此一人。他何其幸运遇到了她,却不知珍惜,不懂感恩,反而有所抱怨,趑趄不前,他难道不是世上最大的蠢货吗?爱的至高境界和理想愿望无非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谁又知道这“老”的期限是多久呢?爱情可以用时间来称量吗?是否十年的爱一定比十天更美好?当人们许诺终生相爱不离不弃的时候,谁可以预先签一个关于一生的长短契约,规定这一生的最短期限是多少?无颜没有计较过付出与得到,计较的人是他。令正停下来,发现自己站在钟氏花园的围墙下,又是迷雾苍茫,又是鬼打墙。但是这一次,令正不打算退缩。如果无颜可以为了他穿越阴阳界,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无颜穿过这道墙?除非,是他不够爱她。他握起拳,深吸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向着前面的墙壁撞去,他不信自己找不到门。他这样的爱无颜,可以为她穿破一切,哪里还会畏惧一堵墙?然而,就在他举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原来大门就在自己面前。他推开门,便坦荡地走了进去。倒数第十七天:如果镜子会说话花瓣平整地铺在宣纸上,放进微波炉里高温烘干两分钟,就成了永不凋谢的玫瑰标本。玫瑰花的幽芳弥漫了整间绣房,烛光映照在镜子里,便有了双倍的玫瑰花儿。水盆里的干花是香魂未远,镜子里的花影却次第开放。无颜和二郎紧张地守候着镜子,不知道这些玫瑰花的灵性够不够唤醒镜子的灵性,更不知道倘若镜子会说话,又会告诉自己一些什么。这张古檀木茶几和这只巨大的斗彩青花瓷盆是钟家的古董收藏,经过岁月的古董是有灵性的;这些娇艳的香薰蜡烛都含着玫瑰精油,玫瑰也是有灵性的;留声机里流出白光“等着你回来”的妖冶歌声,那是韩翠羽从前最喜欢的艺人,最喜欢的歌曲——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镜子开花。烛光摇曳,花影飘浮,曲声里,镜中仿佛有人在旋转歌舞,依稀可见,她有一头浓密美好的乌发。曾经,在北京的酒店里,她娇嗔着,要他替她妆面,他唱惯了武松,只当自己是英雄,本不愿侍候女人这些花粉游戏,然而禁不住她再三软语央求,只得答应了她,替她开脸、上妆、戴花翠。梳子、钗、金步摇、绺子、冠……她的一头长发在他的手下如此服贴,她在他的身边化成了水。镜中的女人如水,音乐也如水——水样的长发、水样的腰肢、水样的身段、水样的柔情,袖管里伸出两只柔荑酥手,娇若兰花,柔若无骨,对他轻轻地招。“小翠!”二郎情不自禁,喃喃呼唤:“小翠!应我!应我啊!”镜中的美女似乎禁不起那多情的呼唤,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来,仿佛一朵花在静静开放。她的眉眼有着说不出的媚,却不是轻佻,而是哀伤。她脸上有那么一种天生的哀艳的美,是月夜的昙花——开得越盛,离死亡也就越近。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她的肌肤娇嫩得吹弹得破,她的眉梢眼角永恒地在叹息,仿佛说:“生命虚弱如蛛丝。”无颜紧张地抱紧自己的双手在胸前,这镜中的盛妆美人儿,真的是自己的外婆韩翠羽么?从小就听钟家的老仆人们雪泥鸿爪地传说,少奶奶是突然失踪的,老爷很难过,只跟家人说少奶奶是病亡,他自己则几天几夜不眠不食,运来石膏,用雕刻刀一笔一画,亲手塑了一尊亡妻的雕像,伫立在钟家花园的水池里,陪伴着自己,守候着钟家。他说:“小翠没有走,她一直跟我在一起。”如果镜子不说话,人们将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不会有人知道,在六十多年前的某个夜里,这间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如果镜子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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