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前朝当地都是土官治理,独立惯了,纵是大齐开国以来,已改土归流多年,当地蛮族不服管教之人仍不在少数。
陈将军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对蛮族却无计可施,时间长了,陈将军便自称年老无力,将这个老大难问题丢给了朝廷去处理。朝廷亦无能为力,只把一些犯了事的京官贬到此处坐冷板凳。
路惊鸿从探花郎出身,翰林院修书撰史的清流官,一下子被贬到这边远地区跟蛮族人打交道,成了一无名小卒,真真是从天子堂跌为田间郎。蛮族问题处理得好是应该,处理不好却有掉脑袋的危险。
路惊鸿没有抱怨,早在他上书前就做好最糟糕的准备,他默默地收拾行李,只带了自小跟在身边的小厮路云,向爷爷告别后便上路了。
那日离开京城时,两朝元老曾任内阁首辅,朝堂中历经大风大浪几十载而不倒的路家家主,慈爱地抚着路惊鸿的肩膀,只说了一句:“你的路还长。”
至于婶母眼中遮不住的奚落、堂弟的难以置信和幸灾乐祸,他只当没看见。
路惊鸿抬头望望衙署破败残旧的门楣,和歪斜的大门,跟蛮族人打交道是个冷差事,上一任致仕退休后,这个职位空缺已达半年之久,心想确实长路漫漫,却并无沮丧之意。
他将行李交予小厮安置,径直去了办公的书房。
推开门,书房中并无路惊鸿想象中的厚尘蛛网,只是公文的确堆积如山。有一老仆正在整理书房,见路惊鸿进来,恭敬地向路惊鸿行礼:“见过路大人,大公子已着人替您收拾好了,您瞧瞧还有什么缺的东西。”
路惊鸿点点头,眼前浮现陈霁的身影,京城中昆山玉碎凤凰叫的风流人物,怎会对自己照顾如此?且陈霁性子颇傲,向来不会与人主动结好,只有别人踏破他家门槛的份儿,是以路惊鸿也不太熟悉这位他名义上的大师兄。
路惊鸿一时没想通,便将庸人自扰的念头抛开,不再去想。不待多歇一会,就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对照着大齐北境的地图便细细看了起来。
不多时,自去安置行李的路云气冲冲地进来,“少爷,这些官油子也太气人了!瞧着少爷来了都不过来问安,连公务交接也不理会!少爷可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路惊鸿只低头看着书,没作声,路云还在低声嘟囔着:“只一个铺盖卷,冷的要死。吃的也是冷饭冷菜,大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这屋子又暗又冷……”
路惊鸿放下公文,淡淡地说:“你若不耐,自己回京城去享福,我绝不拦你。原是我错了,出京时没问过你愿不愿意。”
路云苦着脸跪下了:“少爷,您去哪儿我就去那儿。我是替您不平啊,您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
路惊鸿拿起公文,不再说话。
他何尝不知道直言会付出代价。那日章之语大人以死进谏的身影在他脑中不能抹去,他不能看着一心为民请命的大臣郁郁而终。
京中有人笑他年轻气盛,有人讥他上谏搏名。宦海浮沉,翰林院这样的清流地方也是暗流涌动。
冲动也好,虚伪求名也罢。爷爷自小教他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人的责任与担当。他摇摇头,不再去想
。
陈将军治军有方,却也难防小官小吏偷奸耍滑,地方上最是小鬼难缠。陈霁可以替他安排人收拾衙署,却不可能替他管这些闲事。
一般新官上任,无论施威还是收买,总要费些口舌。路惊鸿不愿浪费时间,只教路云去库房取了近五年的公文,自己细细看着。不出七天功夫,总能驾轻就熟。
冬日的小衙署,冷风簌簌地自窗户破洞处往里灌着,连带着如豆灯火微微跳动,路惊鸿映在窗户上的身影略显消瘦。他一边飞速看着,一边用支秃头毛笔勾画并不时书写。偶尔呷一口茶水,早已冰透。
不再心系他物,只专注于手上的公文。蛮族人的历史、税收、祭祀、水利灌溉、人口……一桩桩一件件地记录进路惊鸿的脑中,其底色是他这一月路途上所了解的北漠基本情况。
这日路惊鸿在鸟叫声中醒来,时间还早却无意再睡,起身披了衣衫,登上城中最高的回望台晨读。
正读到“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一句,恰好望见陈寻雁身着军装,自晨光中走来。
陈寻雁一身挺拔,腰间佩剑,左手虚虚地按住剑柄,面上一片严肃,身边没跟着那影子似的护卫,竟是在巡城。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身量高挑,脊梁笔直,眉眼冷峻,虽然故意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光洁的面庞却在晨曦中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