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棠向她跟前走去一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使那双眼睛看着她,江一棠将嘴角翘起,露出一个似乎是笑的表情,眼睛半眯着,眼角的肌肉却仍然没有笑影,耷拉着,松弛着,她凑近她,低声道:“乖,别问,这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雀儿,今后你若是在楼里看见她们,记着,她们不再是她们了,你也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白白给我惹来麻烦,知道么?嗯?”
雀儿把眼瞪大,直直地看向她,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江一棠松开手,扭开了头,吩咐道:“我要洗漱了,你们去打些热水上来,就在一楼的厨房边上,若是不懂,问问那里的厨娘。”
“是。”我答道,雀儿此时回神,与我一同下楼去,临近三楼,我抬头望去最后一眼,看见那双精致小巧的脚,慢慢向那边楼梯踱过去了。
第23章侠客
我与雀儿到了一楼厨房,在厨娘的指点下打了热水,那厨娘是个豪爽的女人,虽然中年发福,脸上也有些皱纹,可是仍然看出她年轻时也颇有几分姿色的,现在她常常带着笑,在厨房里指点河山,把几个伙计指使得团团转,饭菜倒备得有条不紊。伙计说:谁叫她有东家护着的?
我们把热水送去秋棠阁,伺候着江一棠洗了脸,便下来回到原先那房间里。吹熄了灯,雀儿躺在那张床上,盖着被子睡得很香,我只只在床边上,这房里是只有一张床的,因为故事里,记忆里,这里都不会真正有我的位置,我向来是明白的。
我透过窗户窄小的缝隙向外看,那里的空中有一轮弯的月亮,被云层包裹,却仍然亮得惊人,它的光在夜空晕开一层层涟漪,仿佛一滴墨汁滴入了清水,一寸寸扩散开。我知道江一棠也正在这样做,她向来是这样的,坐在窗边,看着月亮,偶尔笑一笑,也许是见秦存时那样,挑起眼角,让妩媚从眼里淌出来,而这时她只是单纯地笑,扯开嘴角却又滞住,她把两张纸契用灯火点着,那灰烬蹁跹着,从窗口被撒出去,她喃喃着:“你如何这样心软的?”忽得又绽开笑来,用掌心抚上自己的眼皮。
我听见窗前的铃铛响了一声,“叮铃”很是清脆,我看看那铃铛,上面不有很多锈,怕是常常擦拭,还抹上了油。
雀儿迷糊地把眼睁开来,我低头看她,她便又慢慢闭上眼,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站起身,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我知道四楼下面还是灯火通明,我能听见隐隐的响动从地板下面传过来,地板的缝隙里有许多火光,然而四层五层已经熄了灯。红烟楼这样的地方,黑夜才是它真正所属的。
我摸黑顺着走廊到楼道,顺着楼梯向上走,脚步不重,但那木质的,似乎陈年的楼梯吱呀吱呀地响,然而这细响都被楼下的声色犬马掩盖住了,我手抚着栏杆上横陈的木头纹理,这些纹路一层层打着旋,转着圈,已被许多人摩蹭光亮,被打开的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照到的时候,反着月光一样柔和的光。
“江一棠?她真是对所有人都会笑!”有个人恨恨地说。
我上了五楼,楼梯前挂了一幅很大的仕女图,配色妖冶艳丽,大块的红绿黄紫,衣衫半褪,只是在黑暗的笼罩下,这些全部都溶成一团,到要么墨黑要么灰黑的光影当中了。
我在走廊上走几步,拐过弯口,到了一个角落,站在秋棠阁门前了,这里面却还点着灯,但应当只有一盏,使得光只算得上微弱,窗户似乎开着,因为火光在不停地晃动。
我在门口顿住了,里面有人影在晃荡,隐隐的说话声透过了门传出来,听得清晰,显得毫无顾忌,五楼的房间是红烟楼里尊崇的位置,只供给花魁和理所当然的东家老鸨,因为位置尊崇,她们的奴仆也为了方便伺候,也有了一个特殊的地位可以立足。
这会儿卢嬷嬷还在楼下接客,于是这里便只剩下了江一棠,其实为了方便行事,五楼的房间隔音相当不错,但我仍然听得见里面的声响,也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我该怎样描述?我只能说,所有的事情嵌刻在我的脑袋里,如何也消抹不去,我曾经尝试过去抚掉浮生镜后面的纹路,可那是徒劳,我成功了,可这些并不会消失,我差一点忘了,浮生镜是因我而诞生的。我只能坐在船的前面,坐在船的前端,抱着膝盖坐着,北冥们偶尔厮打,便搅了忘川,使得船轻轻晃动,一会这样的晃动便又停了,忘川徐徐地向远方,很远的黄泉尽头奔涌过去。
我只是坐着,抬头看见奈何桥,魂灵的幽光在上面,抹上一层又一层。
我知道不久前,江一棠把余烬从窗口泼洒出去,便全盖在一人脸盘上,那人彼时正蹲在雀儿房间的窗户檐上,一只手食指拇指之间捏着突出来的一小块木头,两只脚的脚尖抵在墙面上,大半身体都悬在半空,这样艰难地维持平衡,他仰头去望江一棠的窗户,冷不防那一撮灰扑到他脸上,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险些没一头栽下去,用空出来的手把脸一抹,顶着朦胧的泪眼再看,那窗户“嘎吱”一声被关上了。
他偏又等了一会儿,等那屋子里没了动静,便探头去望,见那火光也熄了,才轻手轻脚地伸只手去,把那窗户扒开一段,又扒开一段,把那只手探上去,撑住那窗台,手臂一用力,把另一只手也成功搭了上去,这会儿他倒自在了,长长舒了口气,用那两只手把他的身子撑上去,搭上半条腿在窗沿上,这才算停得稳当了,于是抬头一望。
江一棠坐在窗边上,把胳膊肘搭在他不远处的窗沿上,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他,眼睛眯起一条曲线,笑得十分灿烂地,问他:“啊哟,小哥哥?又来翻奴的里衣的么?”
侠客的身子当即就僵了一僵,手一松,又险些栽下去,江一棠向他倾过身子,用裸露的双臂环住侠客的脖颈,让侠客带得也向下坠去,半个身子已出了窗户。
侠客本已再次把窗户扒紧,可再爬将上来,这一下肌肤相触,温热的皮肤带着有力的脉搏,惊得他把脸红了又红,手指又松开去,结果他只剩下双手胡乱抓挠的分了,好在慌乱中他倒扯住了窗边一条绳索,那绳索微微下沉了一下,便止住了,侠客忙抓住这着力点,把身子稳住,推开江一棠去。
江一棠便顺势向后一倒,摔在地板上,“哎哟”惊叫一声,那声音也甜蜜娇柔。她身上的紫纱被扯下去一半,露出裸露的圆润的肩头来,抹胸也因着摔倒的惯性下滑了些,几乎要露出半边胸脯。
那弯月把光亮从窗外投进来,把这黑的屋子照出一道光,江一棠坐在这道光线中间,长发披散了,散在肩上,胸前,粘在脸庞边,嘴唇边上,光使她的脸显得更白,便使那本涂了唇红的唇越发鲜红刺眼,她抬头去看侠客,那双眼睛里含着月光。
侠客仍然扒在窗户边上,身子顿了一会儿,才从窗户后面翻进来,坐在窗沿上,那眼光从在江一棠身上略一停留,便从她头顶上越过去,投射到她身后的门上,他把胸挺了挺,才把声音沉下来,道:“姑娘,且莫耍弄在下,在下有要事想问姑娘。不日前在下在南山寨巧遇姑娘,期间曾丢失一枚玉佩,姑娘可曾见到,若有线索,还望告知在下。”
江一棠似乎惊得张嘴,呼道:“呀?不是冲着奴的里衣来的么?”
“……我何曾碰过你的里衣!”侠客低声喝道,那双眼在江一棠身上晃了晃,又望向天花板去。
江一棠笑起来,抬抬下巴示意他看不远处的一方木质的柜子,道:“小哥哥,说来这事可让人羞,奴今日更衣,开了我那里衣柜子,东翻翻,西翻翻,那想得到在肚兜堆里发见一枚玉佩呢?”她不知从哪儿掏摸出一块盈白的玉佩来,在侠客眼前晃悠一圈,道“你瞧瞧,这可不是有人动了奴那里衣柜子么?可羞死奴了。小哥哥,这玉佩,怕不是你的吧?怎会在奴的里衣柜子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