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朱沢微手上有切切实实的证据,杀沈青樾又何必拖到今日。御史是言官,个个能说会道。伍喻峥没想到顾云简天生口吃,与人辩起理来,语速虽慢了些,竟也有条不紊。他不欲与顾云简分辩,也知自己辩不过他,当即吩咐身旁两名羽林卫:“把顾大人带去一旁。”“是。”雨水已细了许多,两名羽林卫正要上前,忽听沈奚轻轻笑了一声。他将手里的伞收了,看向伍喻峥,莫名问了句:“怎么,朱沢微就派了伍大人一人来杀我吗?”伍喻峥不言。沈奚又道:“其实今日一早,我与苏时雨从延合宫出来,伍大人就可以杀了我,伍大人难道不好奇,为何当时你身旁的暗卫不让你动手吗?”伍喻峥沉思半刻,扯了扯缰绳,纵着马走近几步:“我知道沈大人足智多谋,语含玄机,怕听你说得多了受你蛊惑,七殿下行事自有七殿下的道理,本官是武将,只当奉命——”“因为他防着你!”不等伍喻峥说完,沈奚便斩钉截铁地打断道。他仰目直直看向伍喻峥,双眼一弯,又添了句:“昭觉寺事变后,你可谓与朱沢微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生你生,他死你死,按理该用人不疑了,但朱沢微却一边用你一边防着你,你可曾想过理由?”伍喻峥听了这话,瞳孔渐渐收紧,不再说话了。其实早上暗卫不让伍喻峥对沈奚动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受沈苏蒙骗,以为他二人手里握着有关淇妃与朱沢微苟且的证据。而现在朱沢微又要杀沈奚的原因更简单:一,他确认那三千匹战马是沈奚捣的鬼;二,沈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但这些因果若敞开来放在伍喻峥面前,便没有丝毫威慑力。对这个羽林卫指挥使而言,手刃太子才是他背负不起的叛国重罪,也是他一面效忠朱沢微又一面担惊受怕的阴影。他会因为这道阴影产生无数鸟尽弓藏的肖想。譬如延合宫里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什么?会不会和自己有关?又譬如朱沢微为何不肯将这个秘密告诉自己?他的态度为何含糊不清?甚至,朱沢微是否打算防着自己,等大业将成,再对自己下手?沈奚知道伍喻峥在担忧什么,他正是要利用伍喻峥这一心态故弄玄虚,让他有所忌惮,不敢动手,从而为自己争取时间。北大营练兵是戌时结束。只要能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也许就有人赶来相救。“你……”过了片刻,伍喻峥迟疑地开口,似是想问什么,却又咬牙按捺下去。“伍大人可是要问,握在我与苏时雨手里,事关延合宫的证据,究竟是什么?”沈奚漫不经心道。他顿了顿,却是一笑:“可惜那证据现下不在我手里,被我二人藏起来了。”“那个秘密是什么?”伍喻峥问,“从前在延合宫里,发生过什么事?”“沈某的性命在伍大人一念之间,横竖都要死了,你这么问我就要乖乖回答么?”沈奚弯着眼,须臾,又道,“不过伍大人倒是可以猜一猜,将年来发生过的事仔细寻思一遍,说不定就找着线索了。”伍喻峥听沈奚这么一说,思绪果然飘回了十余年前,自己还只是一名统领,因家境穷困暗盗了一袋军粮,本该被处死,却受朱沢微相救,帮他瞒过去的旧事……然而少许片刻,伍喻峥又反应过来。自十余年前起,他的性命已与朱沢微连在一起了,而今他杀了朱悯达,手染朱家嫡系的鲜血,已再无回头路。朱沢微就算心狠手辣,要杀他好歹会等功业已成以后。可若让朱南羡承继大统,这浩浩江山便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思及此,伍喻峥再次移目看向沈奚。提了一万个小心防着他,没成想竟还是被此人言辞蛊惑,耽搁了这许多时候。看来七殿下执意要杀沈青樾也无可厚非,此人实在太聪明,留他与苏时雨在朱南羡身边辅佐,这皇位想必难抢得很。远处传来梆子声,亥时已至。还有一个时辰明日就到了。“愣着做什么,动手!”伍喻峥冷声吩咐道。“是。”几名羽林卫同时应声,当先走上两人先将顾云简制住,另两人将沈奚押倒在地,为他的眼罩上黑布,打算就地以军令处以枭首。然而正在这时,街巷一头传来行马之声。伍喻峥蓦地抬目往沈奚与顾云简的来路上看去,那里很暗,原本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可眼下雨停了,倒能隐隐看见一个马车的轮廓。“去看看谁在那里,若是无关紧要的人,杀了。”伍喻峥眉头一皱,吩咐道。顾云简听了这话,眉头骤然一拧:“你们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挣脱开制住他的两名羽林卫,朝赵妧的马车奔去。另一旁的羽林卫伸了长矛来拦,顾云简却不管不顾,任矛尖刺伤他的肩头,仍是要去阻那名去查验马车的兵卫。伍喻峥被这一厢动静分了神,反应过来才惊觉不对,马蹄声不是自一处响起的,而是两处,分来自都督府外街的前后。看来竟是有人来了。他再看了一眼沈奚,心中只觉愤愤然,当即翻身下马,自一旁的兵卫手里接过长刀,想要手刃了这个早就该死了的,却多活了这许多时辰的沈大公子。这才是他今夜的正事。夜色里传来破空之音,就在伍喻峥接过刀柄的霎时,一道利箭打在鞘上将刀锋打偏。下一刻,马蹄声以疾驰之速由远及近,一柄红缨枪径自拦在沈奚跟前。沈筠勒马而停,冷冷道:“本宫的家人,还轮不到伍大人来教训。”“本官照军令行事,”伍喻峥见了沈筠,却连刀都没收,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方才于夜色中射出这一箭的果然是左谦,笑了笑道,“左将军与四王妃都是行伍之人,军籍在身,现如今是要阻扰军令吗?”左谦打马上来道:“伍大人说军令在身,敢问令状在何处,又是何人所下?”“正是在都督府,此令状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将军所下。”如今戚无咎去了东海,徐将军坐主都督府。伍喻峥说着,伸手自怀里一摸,竟真地取出一份令状出来,上头还附有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状告沈奚暗改运马路线图的供词。其实这份供词并不足以指认沈奚,奈何那份军令却是真的。沈筠与左谦军籍在身,若是拦阻军令状,该受斩立决。难怪伍喻峥方才有恃无恐。左谦与沈筠对视一眼,正想着是否现下就与伍喻峥撕破脸,方才去查验马车的羽林卫回来了,有些骇然地回禀道:“伍大人,柳大人与苏大人到了。”伍喻峥听了这话,才知大事不好。苏时雨倒也罢了,怎么柳昀也来了?他紧抿唇线,对一旁的随侍压低声音说了句:“去请徐将军,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然后才朝马车处望去。只见停在街头的马车多了一辆,苏晋与柳朝明自夜色迎面走来。苏晋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奚,柳朝明的目光往肩头受伤的顾云简身上一扫,淡漠道:“伍大人不打算给本官一个交代吗?”伍喻峥自心里沉了口气:“方才下官行军法,顾御史执意拦阻,这才不小心伤了他。”一顿又道,“是下官失察,等处决完要犯,自当跟柳大人与都察院赔罪。”“伍大人说的要犯是谁?”苏晋问道,“沈大人?”“正是。”伍喻峥道。苏晋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又道:“真是怪了,本官执掌刑部,统理天下案件,便是都督府要行军令处决犯人,事前事后也该在刑部备案,本官怎么从未听说过沈大人犯过什么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