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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那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招手就会落入他们车马之间的山谷陵丘,平日飞扬浮动的黄土尘埃和重重叠叠的磴道山沟这时全被干燥的白雪松松地覆盖起来,一切都变得臃肿不堪和界限不清了。它们欺骗着人和牲口的视觉,一个不小心就会岔出正道,跌落到同样被白雪松松覆盖着的干枯的涧沟中去,跌得头破血流。因此在这日子里,除了绝对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门。

他们几乎独自垄断了这条官道,稀少的辙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没,只有经过好半天,才偶而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和吆喝声,逆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过来。

他们一起挤在颠颠簸簸的大车里,一任那几匹喘着气、口中不断冒出热气的牲口拖着他们艰难地前进。进程显然是缓慢的。有时车辆一歪,半个轮子就陷进坑洼,这时赶车的和坐车的都得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托起车轮,端正车身,才能继续前进。有时大车转过一个山坡,正好迎着风口,朔风怒涛般地狂吼着,把浮在表层的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飞雪,混在一起,迷糊了赶车者的眼睛。这时大车就不得不顾着风势暂时转过来避避风头。只有碰到风势较弱,又走在还没有被破坏、比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会岔出去时,赶车人才活跃起来,大声吆喝着,把马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响。这不但为了赶车,也为了活动活动身体取暖。

大车周围用粗毡围起来,它好像船帆一样,饱满地盛着风雪,一会儿在这里鼓起来,一会儿又在那里瘪下去。有时,毡幕突然裂开罅缝,朔风就带着拇指大小的雪花飞舞进来,刀子般地割痛着人们的头脸,脖子和手。人们却趁此机会呼吸一口清冷的新鲜的空气,并且从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上的罅缝里看到在眼前延展着的无穷无尽的银色的道路。

在人们的思想中,也延展着无穷无尽的道路。

自从爹告诉她,将要把她送到东京去完姻以后,亸娘就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亸娘是一个在特殊坏境中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少女,但她仍然是个少女。

严格地说,亸娘没有体验过一般人所谓的&ldo;家庭生活&rdo;。还在手抱的婴孩时间,她就失去了母亲,由爹带到部队去养大。那时,她实在太幼小了,不明白失去母亲的悲痛意义,不明白她今后一生中为了弥补这个先天缺憾所要偿付的代价。在部队里,她和其他由于类似的情况带来的男孩一起玩耍,一起受到锻炼。在部队严肃而紧张的空气中,在那绝对的男性化的集体中,她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一朵花儿,可不是在暖房里养大,而是受到山风谷雨滋润培育成长的一朵野山花。她受到男伴们的欢迎,她受到士兵和军官们普遍的钟爱,她有点撒野,然而是活泼伶俐的,爱娇的。但是随着岁月的消逝,她逐渐成长为一个少女,她很快就达到并且超过了那个社会所许可的女孩子跟外界接触的最大限度的年龄。这一条铁律是那么森严,即使在没有女性的部队里也没有例外,一道无情的帷幕落下来,隔断了她与外界的接触。人们仍然对她抱着友善的态度,可是无形中跟她疏远了。她又不像其他的女孩,家里有母亲、姐妹、养娘和女伴们,外面还可以和亲戚女眷们走动。她几乎是在女性的真空中生活着,她反复而刻板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她劳动得多么勤快,她应付爹和自己的生活多么简单,多么有条不紊!但在她的意识中,却感觉到这里缺少一点什么东西,缺少一种随着她年龄之长大、特别是为了弥补她的由衷的缺憾所要求的温馨的柔情。

她要求温柔地对待别人,爱抚别人,也要求别人温柔地对待她、爱抚她。她要求自我牺牲,要求献身于人,却不要求别人给她以同样的酬答。所渭&ldo;自我牺牲&rdo;,从最深刻的意义上说来,就是一种不要求酬报的执拗的爱。她把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爹身上,这不但因为她发现在严厉的表面底下,爹在内心中确是爱她的,更因为除了爹以外,她接触的人是那样少,使她无法满足自己不断发展着的自我牺牲和献身的要求。

只有那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和他的家庭才是她生活孤岛中的一片绿洲。她带着特殊温馨的柔情回忆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爹出去对西夏作战,把她寄养在马家,&ldo;他&rdo;的父亲和哥子们也一起赴前线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嫂子和尚未成丁的他。他们很快就成为亲密的伴侣。他比她大五岁,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委托,就主动担负起教育她的任务,教她读书、骑马、挽一张小小的角弓,教她射箭。这一切,他都是那么内行,显得完全有资格做她的老师。他是严格的‐‐作为一个老师,给她指定了一天之内必须完成的功课,绝不容许拖延,他也讲了许多古代和当时发生的故事,多半是关于战争方面的,要求她第二天能够一字不易地回讲给他听。她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却产生一点学生对于过于严厉的老师常有的那种反感。&ldo;爹还没有那么严咧!&rdo;她想,&ldo;你倒管得这样紧!&rdo;于是她逗着他玩,故意没有做完功课,或者有意讲错故事,惹他生气,等他说要责罚她的时候,一口气就做好功课,讲对故事,使他没有理由可以责罚她。

有一天,他们并骑出去驰驱,他对她的骑术已经很信任了,可以允许她离开他的视线纵骑奔驰。可是那一次,她刚从一个小山坡冲下时,忽然从驹背上滑下来,掉在地上。她听到他从后面气急败坏地驰上前来,她闭上眼睛,装作受了重伤的样子。他啜泣着,唤着她的小名儿,问她怎么啦?一连问了几声,她噗哧一声笑出来,飞快地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飞驰回家。他从后面赶上来,超越了她,转过马头拦住她的去路,恨恨地骂道:&ldo;小蹄子摔了一跤不够,难道还想再拌一跤?&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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