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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页(第1页)

他现在回想,她来玉仑河之前,其实就已经决定了以后的路。她未来的人生,已经没有他。这个惨重的事实,几乎在那一瞬间,把他悉心操练了八年的信念摧毁。过去的八年,她不在,他却始终坚信,她一定会再回来,回到他身边。他有一天可以再抱着她,迎风而立。他们会在风的殿堂里肆意狂吻,他可以为所欲为。他所有改变现状的努力,不管多艰苦,都是有希望的,他们一定还能在一起。事实却相反,她回来了,终究还是要离开。这一个月,白天忙,他没时间想,一到晚上,他就会失眠,无处可去,就在寺庙里,对着青灯古佛,理清思绪。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晚上。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接受她终究要离开的事实,决定放下的那一刻,心突然就空了,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再抱任何希冀,以后的人生了无牵挂,也不会再痛苦。这样也好,以后他在面对山火的时候,就不会恐惧。在认识她之前,他并不怕死,认识她之后,却有了恐惧。他怕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也害怕她没有了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人理解她,她该多寂寞?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她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有他。“以前,你总是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在自己周围画上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魔法屏障’,只有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有幸闯了进去。”他目视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的。“为了不伤害别人,你总压抑自己的需求,想要却无法拥有的,你只会逃避,随便拿一件事当寄托。这样时间长了,你连正常的情绪反应都不会了。这样的结果,你的心不只和其他人疏远,和自己都会失去联系,和一架被遥控的飞机没什么区别。”鹿鸣呆呆地看着他,裹在心脏外的一层厚厚的壳,仿佛被什么重重地在敲打。很痛。可她知道,只要再忍一忍,壳敲碎了,就有风吹进来,有阳光照进来,她就不会窒息了。敲打却突然结束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嘴角抽出一丝浅笑。“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应该感到开心,你终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做的决定是对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世界的人,就像小呦和大鹏不属于同一个物种,跨物种之间怎么能谈感情?”他转头看向她,脸上的浅笑也消失了,一脸郑重的表情。“说直白点,你我都不是对方的良配,你应该找一个精致的男人,不是我这种糙人。我也应该找一个更实在的女人,没有你那么多幻想,至少自己会做饭。所以,离开吧,不要再来,我也不会再找你,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他的话,平静而温和,声音不大,却像冷风,呼啸着灌进她的心脏,变成刀子,一刀一刀割着她的心。鹿鸣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心这么痛,强行把泪腺遏制住,眼睛又干又涩。她看着他,想解释,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挤出一个字:“好。”两个人对视许久,他先转移了视线,“那走吧。”跟来的时候一样,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等前面的人绕过一个弯,鹿鸣突然浑身无力,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飚了出来。在海地的传说中,尸体在巫术复活之后会变成僵尸,他们虽然没有生命,却能和活人一样生活和工作。没有他,她以后的人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鹿鸣对这样的未来很恐慌,却没有勇气走向他。这一个月,她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伤害任何人,又能和他在一起。答案是,没有。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是真理。鹿鸣蹲在地上,等眼泪流得差不多了,才起身,继续往前走,绕过弯,靳枫在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她,看到她出现了,转身继续往前走。到了分叉路口,他才停下来,等着她走近。“现在是四月清明防火期,森林消防队会比较忙,你走的时候,我可能没办法送你。我让袁一武送你。”“不用了,你忙他也要忙。我坐汽车去市区。”鹿鸣忽然想到一件事,“前两天晚上,达哇好像躲在房间里哭,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想她爸爸,你让袁一武抽空回去看看她。”“好。”“再……你……”鹿鸣想起他说以后都不要再见,她也没立场让他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轻叹了口气,“我走了。”“嗯。”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小森林,走了几步,加快了脚步。靳枫站在岔道口,看着女人往前移动,瘦小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内,他突然感觉五脏六腑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剧痛无比。他紧咬住牙关,仰头看天空,想把眼泪强行逼回去。对森林消防员来说,水是世界上最珍贵之物,山火发生的时候,他常常幻想,雨从天而降。没有雨,有露水也行。没有露水,哪怕泪水也好。都没有。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男人,这一刻,终究没忍住,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泻而出。他记得,她来的那一天,天空很蓝。此刻,天空灰得像铅一样,沉重,压抑。等眼泪流得差不多了,他吃力地转身,走回支队。……鹿鸣离开玉仑河的这一天,刚好是清明节,天气有些干燥。汽车穿过山坳马路。和来的时候一样,她透过车窗,又看到了半山腰的路上,那片移动的橙色果园。他们似乎也看到了车,和车里面的她。“三嫂,看这里!”袁一武蹦跳起来,挥动双手,扯着嗓子大喊。所有人都看向马路上的车,只有最前头的那个人,脚步停了下来,却仰头向上看,脊背挺直,身姿挺拔如松。他停了不到三秒,继续往前走,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车速越来越快,最终把橙色果园抛在了后面。鹿鸣一直回头往后看,他不用再回头,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她,他却始终低着头。她看了很长一段路,脖子都扭酸了,什么也看不到了,才回过头来。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车。司机破口大骂:“神经病,找死啊!”有人敲车门,车门打开,跑上来一个年轻女孩,抱着一个大包,气喘吁吁地跑到鹿鸣身前,把包扔给她,不等她问是什么东西,转身跑下车去了。鹿鸣打开,包里面全都是信,看起来有些眼熟。她抽出一封,信封上盖着北京的邮戳,地址竟然是她们家搬家之前的那个地址,收信人写的都是她改名以前的名字,鹿鸣。这些信,真的是寄给她的。可这个地址和这个收信人,根本就不可能收到这些信。鹿鸣拆了一封信:我不想你山是你,树是你所到之处,所见的之物,都是你你就在我身边我还需要想你吗?……她心中又喜又痛,又拆了一封:想你的守则第一条,只能晚上想第二条,每天只能想一首诗的时间想你的时候我把心割下来泡在装着你的蜜罐你疯狂地想念你白天再把心装回去专心工作……时间最近的几封,是摄影展结束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写的,字迹飘忽无力,仿佛一个梦游的人无意识中写下来的字。鹿鸣发疯了一样,拆了一封又一封,整个包里塞满了信,脑海里充斥着同一个声音,不同的语调,开心的,悲伤的,抓狂的,绝望的,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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