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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做中学生,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儿出嫁诗云:&ldo;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rdo;你出黄金时代的&ldo;义往&rdo;,实比出嫁更&ldo;难复留&rdo;,我对此安得不&ldo;结中肠&rdo;?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这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因为这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ldo;自小闺内训,事姑贻我忧。&rdo;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集》)。其序文(《给我的孩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ldo;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rdo;&ldo;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lso;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rso;,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rdo;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你果然已经&ldo;懂得我的话&rdo;了!果然也要&ldo;走这条路&rdo;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肠啊!

1934年岁暮,选辑近作漫画,定名为《人间相》,付开明出版。选辑既竟,取十年前所刊《子恺画集》比较之,自觉画趣大异。读序文,不觉心情大异。遂写此篇,以为《人间相》辑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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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颖访问记

南颖是我的长男华瞻的女儿。七月初有一天晚上,华瞻从江湾的小家庭来电话,说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两人都忙于教课,早出晚归,这个刚满一岁的婴孩无人照顾,当夜要送到这里来交祖父母暂管。我们当然欢迎。深黄昏,一辆小汽车载了南颖和他父母到达我家,住在三楼上。华瞻和志蓉有时晚上回来伴她宿;有时为上早课,就宿在江湾,这里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英娥抱着这婴孩,教她叫声公公。但她只是对我看看,毫无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为她不会讲话,不会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买了一个大洋囡囡,并不觉得添了人口。

大约默默地过了两个月,我在楼上工作,渐渐听见南颖的哭声和学语声了。她最初会说的一句话是&ldo;阿姨&rdo;。这是对英娥有所要求时叫出的。但是后来发音渐加变化:&ldo;阿呀&rdo;,&ldo;阿咦&rdo;,&ldo;阿也&rdo;。这就变成了欲望不满足时的抗议声。譬如她指着扶梯要上楼,或者指着门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来或出去,她就大喊&ldo;阿呀!阿呀!&rdo;语气中仿佛表示:&ldo;阿呀!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我!&rdo;

第二句会说的话是&ldo;公公&rdo;。然而也许是&ldo;咯咯&rdo;,就是鸡。因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邻家的鸡,她已经学会&ldo;咯咯&rdo;这句话。后来教她叫&ldo;公公&rdo;,她不会发鼻音,也叫&ldo;咯咯&rdo;;大人们主观地认为她是叫&ldo;公公&rdo;,欢欣地宣传:&ldo;南颖会叫公公了!&rdo;我也主观地高兴,每次看见了,一定抱抱她,体验着古人&ldo;含饴弄孙&rdo;之趣。然而我知道南颖心里一定感到诧异:&ldo;一只鸡和一个出胡须的老人,都叫做&lso;咯咯&rso;,人的语言真奇怪!&rdo;

此后她的语汇逐渐丰富起来:看见祖母会叫&ldo;阿婆&rdo;;看见鸭会叫&ldo;ga-ga&rdo;;看见挤乳的马会叫&ldo;马马&rdo;;要求上楼时会叫&ldo;尤尤&rdo;(楼楼);要求出外时会叫&ldo;外外&rdo;;看见邻家的女孩子会叫&ldo;几几&rdo;(姊姊)。从此我逐渐亲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废纸画她所见过的各种东西给她看,或者在画册上教她认识各种东西。她对平面形象相当敏感:如果一幅大画里藏着一只鸡或一只鸭,她会找出来,叫&ldo;咯咯&rdo;、&ldo;ga-ga&rdo;。她要求很多,意见很多;然而发声器官尚未发达,无法表达她的思想,只能用&ldo;嗯,噜噜噜噜噜&rdo;或哭来代替言语。有一次她指着我案上的文具连叫&ldo;嗯,噜噜噜噜噜&rdo;。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铅笔,就对她说:&ldo;要笔,是不是?&rdo;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铅笔拿给她,同时教她:&ldo;说&lso;笔&rso;!&rdo;她的嘴唇动动,笑笑,仿佛在说:&ldo;我原想说&lso;笔&rso;,可是我的嘴巴不听话呀!&rdo;

在这期间,南颖会自己走路了。起初扶着凳子或墙壁,后来完全独步了;同时要求越多,意见越多了。她欣赏我的手杖,称它为&ldo;都都&rdo;。因为她看见我常常拿着手杖上车子去开会,而车子叫&ldo;都都&rdo;,因此手杖也就叫&ldo;都都&rdo;。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着拐杖走路。更进一步,要求我这样地上街去买花。这种事我不胜任,照理应该拒绝。然而我这时候自己已经化作了小孩,觉得这确有意思,就鼓足干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拐杖,走出里门,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个路人向我注视了一会,笑问:&ldo;老伯伯,你抱得动么?&rdo;我这才觉悟了我的姿态的奇特:凡拿手杖,总是无力担负自己的身体,所以叫手杖扶助的;可是现在我左手里却抱着一个十五、六个月的小孩!这矛盾岂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个多月。前两个多月象洋囡囡一般无声无息;可是后三个多月她的智力迅速发达,眼见得由洋囡囡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经验,一切人事在她都觉得新奇。记得《西青散记》的序言中说:&ldo;予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曰:生死也。&rdo;南颖此时的观感正是如此。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这种观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现在只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生本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深切的一种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月以来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她往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ldo;尤尤&rdo;去;深夜醒来的时候放声大哭,要求到&ldo;外外&rdo;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的虚矫,越是使我感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时候,我心中发生了一种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却深深地对她惜别,从此家里没有了生气篷勃的南颖,只得象杜甫所说:&ldo;寂寞养残生&rdo;了。那一天他们准备十点钟动身,我在九点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ldo;都都&rdo;,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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