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芯搅着面前的一碗粥,不置可否。正说的热闹,就见紫嫣挑了帘子进来。紫嫣进了内室,见若芯和晴儿一张桌子吃饭,愣了愣,只一瞬间,又对若芯笑道:“姑娘,太太院里的崔妈妈来了。”说罢,领进来一个富态可掬的婆子。若芯起身,对崔妈妈福了福。崔妈妈也上下打量着若芯,见面前女孩仍旧一身女医打扮,也愣了愣,这姑娘进府这些天,总听紫嫣说她不大懂大户人家的礼数,今日见了果是如此。“姑娘来了几日了,可还适应这里。”若芯点了点头。这边晴儿见若芯不说话也不笑,忙应道:“劳烦太太和妈妈惦记,我们姑娘没有什么不适应的。”身旁丫头倒是机灵,崔妈妈尴尬的笑了笑,没再同她客套,直说道:“太太让姑娘去她那儿拜见呢,我领姑娘去吧。”若芯虽不愿,可也不得不整了衣裳跟着崔妈妈走了。待到了长春馆,从右手游廊过去,一路走一路见各色丫头仆妇同她打招呼。“哟,姑娘来了。”“二爷房里的姑娘来了。”“姑娘,快请。”“姑娘好。”“请姑娘安。”自来了这里,若芯一直觉得钟毓馆里的丫头已经很规矩成体统了,没想到长春馆里的人更是有条理,且都是嘴巧的。若芯不敢很抬头打量众人,只点头示好。待二人进了朝南的正屋明堂,崔妈妈便将她引到靠南的红木方椅上坐了,转头去了内室。内室里,康氏拿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听人进来,闭着眼问:“来了?”崔妈妈道:“在外边候着呢。”康氏:“可说了什么?”崔妈妈:“就像紫嫣说的,惯常的套话不大会说。”康氏面不改色的问:“是不会说还是不愿意说!”崔妈妈没接话。康氏直了直身子吩咐她:“叫进来吧。”若芯随着崔妈妈过了抱堂,便进到了康氏日常待的内室,她忍不住抬眼去看,见炕上靠着个家常打扮的妇人,粉面含怒,气势压人,旁边一小丫头拿抛光了的葫芦锤给她捶腿。又见崔妈妈给她使眼色,若芯忙上前跪拜道:“若芯见过太太。”康氏缓缓道:“抬起头来。”她直起身子微微抬头。康氏打量着她,见下跪的女孩长着一张清秀脸,虽不是绝色,瞧着也动人,那模样看着也老实可怜,只穿着打扮寒酸了些。“来了这些日子了,住的可习惯?院里可曾缺什么短什么?”“不曾。”她答的简洁,瞧上去颇有些敷衍,康氏便生了些恼意,只又强压下去,拉下脸来同若芯说:“你即不说什么,我只当你住的还成,没受什么委屈,起来吧。”若芯站了起来。可见这女孩还是不说话,康氏索性同她摊开了:“瞧着你来这里是不情不愿的,来府里这些日子了也没说要来见我,倒是我巴巴的让人请了你来。”这康氏到底是在大家族里当家做主母的,才两句话,便拿捏起面前女孩的短处,意思再明了不过,我们家不曾委屈了你,你却没个礼数。可若芯哪懂这些弯弯绕绕,她从皇宫大内出来,就一经去了江南,这几年里,只怀胎养子做学问,内宅里的事,实在见得少,且她这会子还没想明白她怎么就来了这儿,满心里想着,如何才能和阿元离了这里,依旧去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康氏见她还是不说一句话,自己一拳一掌的打下去竟都落在了棉花堆里,转头看向崔妈妈,那崔妈妈也是无奈,对康氏摇了摇头。康氏冷了脸:“即见过了,你去吧。”见康氏生了气,崔妈妈脑子一动,急忙说:“方才在钟毓馆,我瞧姑娘写的字周正,不如让姑娘给太太抄两篇佛经,表一表心。”字周不周正的不打紧,倒别这样不欢而散才是。康氏面不改色,点了点头。崔妈妈便将若芯带了出去,才一出门,便绷不住的直叹气,苦口婆心的劝她:“姑娘,该多说两句好话才是,你一声不吭的,太太也不欢喜不是,咱们府里上下都喜欢阿元,姑娘是阿元的娘,还不借了这股子劲,讨了太太的喜欢了。”若芯见这位崔妈妈对自己好言相劝,感激之余将心里话说了:“谢妈妈提点,可我实在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带了阿元回家,阿元不是这里养大的,就算他是钰二爷的骨肉,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我出身卑微,也实在不配住在这里。”这话叫崔妈妈狠狠打了个激灵,她慌忙抬手,一把捂住若芯的嘴,又往康氏房里撇了撇,心中暗道,这丫头别是个傻的吧,整个府里都认了阿元,你竟说阿元名不正言不顺,满府里都道你生了刘府的子嗣,将来荣华富贵自是享用不尽,怎么倒往外推。“姑娘糊涂,可不敢说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你是没瞧见二爷因为有下人嚼了句小少爷名分的话儿,赏了好大一顿板子,那二爷是认定了阿元的,姑娘你出身再卑微也是他娘,那就是刘府的体面主子,什么配不配的,就冲二爷和老爷太太喜欢阿元这个劲,姑娘将来就是前途无量,太太那么骄傲个人,在府里说一不二,正经奶奶都不抬眼夹一下,可你看今儿,巴巴的让我去请了姑娘来,旁人哪有这个脸,你一句客气话不说,太太也不恼,换了旁人早就给骂出来了,可见待你不同。”若芯知这妈妈好心,没再说想要出去的话,只被她引到外间花房的炕上抄写佛经。
有丫鬟殷勤给她倒茶,端点心。康氏起的早,见完若芯,就歪在炕上直打盹,又看着册子理了回事,一想到方才那女孩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就不受用,问身旁伺候她的娟娘:“她在外边干什么呢?”娟娘回道:“还在写呢,没动过地儿,如月,连翘过去引她说话,也是问一句答一句,墨汁蘸没了,也不叫我们给她磨,只自顾自的添水,给她端的点心一口没吃,茶倒是吃了两盏,太太,该用午饭了,不如把阿元抱过来,留他们母子用个饭,孩子在到底是个趣,没准就不这么别扭了。”康氏皱眉:“别了,我瞧着她吃不下饭去,实在是烦,叫她走吧。”说罢,就听见外间来了人。“太太可曾用过饭了,我给太太带了些来,叫太太尝尝。”这脆生生的声音再没别人,是二房的大奶奶秦穆菲来了,娟娘赶忙出去招呼她。那秦穆菲是刘府的管事奶奶,刘钰堂兄刘铎的正室,又是康氏的外甥女,因口齿伶俐会讨好卖乖爱cao持事,康氏便让她来管家。秦穆菲才进长春馆的正堂,便见一脸生的女孩坐在花房炕上写字,她愣了片刻,心道,这哪来的没体面丫头,穿的这样寒酸的在她姨母房里写东西,却听小丫头连翘上前来报:“大奶奶,这是若芯姑娘。”秦穆菲诧异的脸上一下笑起来,她走过去,拉起若芯的手道:“哎哟,我说姨妈房里怎么突然来了个标致的美人,是我不知道的,原来是若芯妹妹,妹妹来府里这些日子了,住的惯吗,下人们有不听话的只管告诉我,我近日里事多,忙的脚不沾地的,不曾去钟毓馆里看妹妹,妹妹别见怪。”才说完,就见康氏从内室出来咳嗦一声,秦穆菲住了嘴,看了看康氏又看了看若芯,只又笑道:“太太可曾用过饭了,我带了些新鲜的,给太太尝。”康氏没理她,冷着脸对若芯说:“我就不留你用饭了,你回去吧,好生照看阿元。”秦穆菲见若芯盈盈起身福了福,道了声是便走了,着实愣了愣,心想,这也太没规矩了些,怎么连句客气话也不说,见若芯出去,转身对康氏道:“太太,我瞧着若芯妹妹有些不知礼啊。”康氏道:“也不知她张狂的什么,可见小门小户的女孩都没教养的很,她若不是阿元的娘,我是看一眼都嫌烦。”“太太别恼,我听旁人说,医官家教养子女与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同,只教儿女学医道,早也背书晚也背书的,从来不教她们如何主理中馈,应酬交际,横竖不嫁大户人家也用不着,至于如何伺候公婆丈夫,我这样的我娘还请了嬷嬷狠狠的教了几日,这女孩进府匆忙,不懂不会也寻常。”“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倒不是恼她不会侍奉,只你瞧她那个样,进门到现在连个好模样都没有,活像我欠了她似的。”“额,我看若芯妹妹穿的确有些寒酸,太太倒是赏她些体面衣裳穿才是,也好拢一拢她的心。”康氏瞪了瞪眼:“哼,我倒上赶着赏她了。”秦穆菲见康氏不悦,讪讪道:“过两日就该给府里裁衣裳了,我叫管事的给她量身做了来就是。”康氏却直赌气:“你别管,就叫她穿的不体面的来给我请安,才好杀一杀她那股子傲气劲儿。”自那日起,若芯便每日被崔妈妈喊了,去长春馆给康氏请安问礼,康氏每每拉着脸训诫她一回不说,还让崔妈妈教她府上规矩,她只硬着头皮听着,心里烦躁不已。又好些日子过去,康氏见若芯不长进也不上心,愈发恼了她,日常见她没一个好脸色。内室里,崔妈妈给康氏揉额头。“让你多盯着那丫头学规矩,如何了?”崔妈妈道:“太太不曾给过好脸色,若芯姑娘如今是怕了太太,一听来太太院子里就怵头,跟我说过一回不想来了,我才教了她几句,谁知又说想要出府的话。”康氏猛的坐起来,瞪她:“你之前同我说这个,我还存了疑心,只道是钰儿吓她吓怕了,可如今阿元金尊玉贵的养着,钟毓馆里更是把她当主子奶奶供着,怎么,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崔妈妈道:“哪儿是有什么不知足,那钟毓馆什么地方,被二爷造的跟宫殿似的,屋里的丫头穿金戴银的比外头寻常人家小姐还体面,可若芯姑娘只说她自己出身低配不上咱们家,还说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话,奴才也听不大懂,好话说了一大车,也不知姑娘听进去没有。”康氏怒道:“不知好歹的小蹄子,若不是为了阿元,我费这些心思还让你教她做什么,真是闹心,难怪钰儿要打发了她。”——算着日子,若芯来刘府已有月余,依着高门大户的礼仪,每日去康氏跟前请安抄经学规矩,那崔妈妈依旧苦口婆心的教她,却总忍不住摇头叹气,心道,就算这姑娘真是个傻的,都这么久了,也该学会些了,说到底,不过用不用心罢了。刘老太太王氏叫了府里一众女眷去慈园说笑,热闹了一会,便问众人:“我听说阿元的娘早在府里了,怎么没见她来拜我。”顿了顿又说:“别是新媳妇脸皮子浅吧。”众人都笑起来。“你们可都见过了?”一屋子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一时聊了起来。王氏笑道:“叫了来,我瞧瞧怎么个模样,正好有话要说。”老太太的大丫鬟希文领命去了钟毓馆。她上下打量着若芯,见她一身素布麻衣,竟还不如府里三等丫鬟的穿戴,只这气质着实不错,挺拔纤瘦的身材倒把那衣裳衬得肃穆起来,脸上模样白净秀气,全没有生完孩子的妇人样。希文心中暗暗盘算若芯年岁,想她怎么也二十多了,怎么瞧着倒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请姑娘安。”“我是来传老太太话的,老太太说姑娘来了府上还没见过,让姑娘去慈安见一见,快随我去吧。”若芯便跟着希文去了慈安,一进门就听见客室里传出一阵阵的笑闹声,带着阿元咯咯咯的淘气声。待希文问过小丫头才知,是钰二爷带着阿元过来了。她没将若芯引进去,将她安置在了暖阁,先自行去了客室,给康氏打眼色,康氏瞧了瞧搂着阿元的老太太,示意她先等着。这边王氏搂着阿元心肝肉的亲热半天,才瞧见希文,笑问:“回来了,怎么也不说话?可带了他娘来?”希文回道:“若芯姑娘在外边侯了半天了,老太太这会儿子见吗?”说着忍不住拿眼去撇刘钰脸上神色,府里人都知道,钰二爷不大待见小少爷的娘,好在刘钰并没有说什么。刘钰这天被刘斐叫过来训斥了半日,起因是他在外省都督述职的当口,竟荐了金陵总督赵永春进东宫,那陛下是有意要撤了他的职,偏生东宫要进来裹一脚,虽说此事已然揭过,可还是觉得他这个孙子处事欠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