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神色一动。他早年贫困,曾想过两条出路,一是从商,一是从政,却均夭折。自从秦国一统天下,战国时养士之风逐渐甩尾。士族沦落于乡野,要被推举为吏,必要得官吏举荐,无权无势连人家都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更何况是要人举荐。
“军功得爵,七大夫以上非官不得授爵,黔首往往也不得晋升。而不善于冲锋陷阵,只善于画策定谋的将才又当如何?”
殷嫱这话又是戳着韩信的心口说的。汉承秦制,若能在秦兵制中出头,他怎么会不从秦军呢?在楚军之中也备受冷遇,位不过执戟郎中。在汉军之中,最初也因为不合规制并不能服众。若是有一条路……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晋升之阶,他何至于蹉跎年岁?
韩信不觉恍惚。
殷嫱字字句句说得都很轻,却都击在他心坎上:“市井田舍之间的贤人沦于沟壑,其可乎?”
其不可也。
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今日尚算幸运,见了我们一面,或许日后还有想得起他的时候。然而,我们能见到多少这样出身微贱的年轻人呢?”殷嫱摇了摇头,见韩信若有所思,点到为止,当即不再多言。
韩信是个很注重实效的人,或许可以让陈钊小规模推广,做出些成效,再上奏上来。
这次阅军结束,殷嫱就把想法告知陈钊,陈钊等人一合计,又问了个重要的问题,考什么。
隋唐以降,儒家已经成为中华正统,科举逃不出四书五经的桎梏。但如今法家、兵家、道家大行其道,墨家游侠也十分活跃,儒家式微。更何况,韩信、殷嫱、李左车、蒯彻、陈钊等楚国高层人物一个都不信儒家。
但不用一个统一的,总不好兵家考兵家、阴阳家考阴阳家。这个标准怎么拿捏,还是要好生考虑的。
殷嫱询问了好些人的意见,还没思索好。便见韩信面上喜忧参半,他的脸上向来藏不住事情。殷嫱最近也忙,也记不大清楚前世这个月究竟生了哪些大事,索性就直接问了。
韩信几次避而不答。
殷嫱也不再问,用晡食之时,她忽然问:“是钟离兄么?”
韩信面色微变,殷嫱就知她猜对了。
钟离眛,项羽部将,如今被举国搜捕。前世韩信被诬为谋反,他多少被拿来当了一回借口。
刘邦游云梦,诏韩信,韩信恐有人建议韩信杀他,他听闻此事,大骂韩信之后自尽。
韩信提着他的头颅去谒见刘邦,才终于明白,刘邦要的从来不是钟离眛的性命。
刘邦最忌讳的是他。
殷嫱不是很喜欢此人,对收留他的事不置可否。
见殷嫱低头用饭,不再说话,韩信问她:“伯盈,你……不高兴?”
殷嫱抬眸看他,微微一笑:“怎么会这样想?”
韩信迟疑道:“钟离兄遭陛下通缉,如今我匿藏他,恐引陛下不快。”殷嫱原本就对皇帝有心结,怕是更担惊受怕。
殷嫱想了想,道:“阿信既然知道陛下不快,知道我许会不悦,却依然希望保全他性命,那我劝之何益?他既是你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了。”
她笑意吟吟地望着他。韩信是天生的统帅,掌控欲非常强烈,纵然有时优柔,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劝,而一旦他下了决断,谁也干涉不了。
韩信喉结一动,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他道:“倘陛下降罪,我尽量不使你受牵连……”
殷嫱心头一悸,忽想起前世,刘邦伪游云梦,她被诬为谋反。谋反的罪落实了,没有人逃得过一死。
她怎么忍心见他受罪?
殷嫱又是酸楚又是愠怒:“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在你看来,夫妻之间,可同甘而未能共苦?”
她搁了匕箸:“那不若现在就休了我。”
说罢撑着凭几起身,转身就要走。却跌进一个温暖、不那么宽厚的怀里。
“伯盈。”韩信少见地沉下声气,“今后莫再说这样的气话了。”
殷嫱搂着他脖颈,扬眉,嗤的一笑:“你知我生气,怎么不哄哄我?”
韩信微怔,随后也是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尖。
殷嫱依偎在他肩头,低声细语:“你也不需如此忧心。陛下是讲理的。天下那样多的人都为项王效过力,难道陛下能一一杀干净吗?当年不过是各为其主,为的是公事,只要有人劝解,陛下必不会因个人私怨而处置楚军旧部。”
战国遗风尚存,各为其主是很正常的事。皇帝为显示自己的大度,不会杀这些对他几乎没有威胁的人。
季布和蒯彻,曾经分别为项羽和韩信出谋划策,最终却都被刘邦赦免,他们都是很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