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嫱垂目:“廷尉有何高见?”
蒯彻义正词严道:“臣恰恰以为,桩桩件件皆是实情,这并不假。但这正是因此,却足见其出诛心之语是何等歹毒!王后何罪之有?小君有哪一条罪犯汉律?罪犯我楚律?此人将事实与罪名混淆,以无罪之据,论有罪之证,其心可诛。”
“正所谓举贤不避亲,君上一则不能使他公器私用,损了小君名声,再则,与小君鹣鲽情深,也见不得有人污蔑于小君。”
殷嫱微微颔首:“妾受教了。”
“不敢。这是大王明鉴,非臣之功。”
这两人一唱一和,气得景和等鼻子都要歪了。
韩信刚要叫殷嫱起来,又有人跳出来道:“蒯公之言,恐有不妥,律令虽无明文,正如小君所言,却于礼法却有失,无礼乐,何成国?当年在齐地,我听闻小君要大王不许纳姬蓄妾,因而君上后宫如今仍似虚设。有则改之,取我楚地淑女后宫充实,小君亦去了悍妒之名,更不须自请废后,三全其美,岂不美哉?”
殷嫱瞥了他一眼,依稀记得当年在齐国,蒯彻建议韩信纳齐女以稳定齐国,为大事不拘小节。她那时说这话也是故意激怒韩信,如今倒成了个把柄。
蒯彻拈须笑道:“流言止于智者。当日议事,大王、小君、李相国、蓼侯孔将军、费侯陈将军在场与老夫皆在场,足下说的这个不许纳姬的提议,却是闻所未闻。李相,你可曾听闻?”
李左车在这儿这么久,也没说几句话,许多人把希冀的目光寄托在他身上,但见他笑道:“老夫年老体弱,记忆衰退,忝为相国,强记大事而已。蒯公所言之事,老夫一概记不清了。”
老狐狸!
蓼侯、费侯都在栎阳,蒯彻否认、李左车推说不知,这事儿也就跟殷嫱基本没什么关系了。
蒯彻道:“那便是道听途说,砌词污蔑小君?”
那人还想分辩,韩信却道:“我生于市井,起于微末,阿父唯有阿母一妻,我亦只有伯盈一妻。当日是我执意要逐姬妾,今日亦是我不愿纳人,与伯盈有什么干系?”
殷嫱心中一暖。
一帮韩信的老部下也跟着起哄:“就是,大王和王后的私事,尔等也要拿出来瞎说。再说什么干政,当年小君在陛下手下不也常常出策谏议?”
殷嫱有钱,又不吝惜钱财,处事周到,素来是得这些人的心,见着韩信多次表态,自然也要跳出来替殷嫱争辩几句。
那人先是一滞,有人接替他复道:“那时对抗西楚,非常时期,自有特例。如今天下承平,岂能容此等不合礼法之事?”
“当年周王灭商,分封天下之时却刻意羞辱楚室,地不过丹阳,爵不过楚子,多代楚王筚路蓝缕,才经营至天下一大邦国。先楚王更是有言在先: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我楚人更是不服周。按礼法,你按哪朝的礼法,按周邦的礼法?还是按暴秦的礼法?我阿姊又犯了你什么礼法?”
一直没有发言的殷仲达大义凛然地跳出来,掉着书袋就开始指责,一口一个我们楚人,一口一个暴秦,浑然忘了自己是殷嫱的亲戚——殷嫱是巴人,也可以算作秦人。
原本严肃有力的指责,多少添了几分喜感。
汉国律例早定,然则礼法未定。刘邦出身市井,并不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礼,不过是上位者搞出来标榜身份、自诩高贵、和庶民区别的工具,但近来他当了皇帝,以前的那帮沛县兄弟却还跟他没大没小、完全不能满足皇帝陛下的自尊心,刘邦这才起了重修礼法的心思。
殷仲达抓着汉礼未定大作文章,众人哑口无言。
唯有殷嫱冷冷道:“殷仲达,庙堂无姊弟。”
殷仲达忙道:“小君……”
殷嫱干咳一声,他立刻明白过来,改口:“君上恕罪、小君恕罪。”韩信还在场呢,他越过韩信先说殷嫱这算什么道理。被这些人抓着更要做一番文章了。
这一耽搁,有人想明白了,继续指责殷仲达:“我楚国后来不也一样学习了中原礼法么?不依周礼、不依秦礼,那便依我楚礼。”
殷仲达冷笑:“我先楚,正是学习了那中原礼法,渐渐学得腐化堕落,导致不管周礼的暴秦打上了门,那套礼法不学也罢。”
景和气得七窍生烟。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那“腐化堕落”的不就是他屈、景、昭等氏么?
跟他同出楚国的昭通怒斥殷仲达:“竖子无礼,竟敢诽谤我先王。”
“我先王,君上你说,昭公尊的是……哪位先王?”殷嫱面露疑惑之色,向韩信看去,低声询问。
“……”
韩信一怔,随即也问道:“哪位先王?是啊,昭公尊的哪位先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