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只是浅笑:“唤伯盈就是了,张君侯为国辛劳,夫人千里相随,着实值得敬重……”
她话音未落,便见张夫人掩唇作呕。
殷嫱愕然,旋即道:“侍医呢?”
侍医查知张夫人有妊三月。
张夫人在榻上蓦地睁大了眼眸,她……竟有妊?竟然有妊了。
殷嫱打量着她,只见她苍白的面颊上腾起一片红晕,既喜又惊。她怕张夫人太过激动,正想说几句,忽听一阵隆隆之声,她蹙眉问道:“庭前何事喧哗?”
女桑出门看了看,回禀道:“在伐木。”
“那棵枯死的橘树”
“是的。它旁边新生的也是棵橘树,大抵是枯死前结的橘子掉进土里,如今便发了新苗了。”
“因何伐木”
殷嫱道:“旧木不除,盘根错节,新树怎么生长呢”
侠姬倏忽僵住了。她乃是韩人,秦灭韩时,侠姬为流矢所伤,自此不孕。
心中对秦人仇恨多年来丝毫未减却,秦覆亡后,张良等人拥立了一位韩国公子,项籍却杀了他,重新覆灭了韩国。
侠姬恨秦人殷嫱,恨楚人项籍,却恨得迷茫。韩国确确实实,死得彻彻底底,再也不可能光复了。直到今日有妊,侠姬感受着腹中生机,才惊觉,她已经有了孩儿,也重新有了家国——汉国。
旧木不除,新木怎生
韩国在心中踯躅不去,她如何当得好一个汉人
侠姬怔怔地问殷嫱:“伯盈不惋惜旧木”
殷嫱沉默了片刻,她在感受殷姬身体里的情绪,殷姬不能忘怀秦国,但秦亡后,殷姬投奔了亡秦的刘邦。于是殷嫱轻声道:“惋惜什么它留下了一颗种子新生,不让自己腐朽的身躯阻碍新木的成长,应该赢得的是敬意和怀念。它已经死了啊。”
“况而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然而橘种在淮南还是淮北,能不能苟全性命,留下后嗣,它自己哪有选择的余地呢呢”
侠姬道:“橘没有选择,人却有。”
殷嫱笑了笑:“夫人呐,足下看我,像是巴国人,还是秦国人,抑或是汉国人呢”
侠姬终于释然,忽而大笑拊掌:“枳君曾为巴人,曾为秦人,今却只是汉人了。妙极了。”
是的,侠姬也曾为韩人,为秦人时仍惦念韩国,但如今却也只是汉人了。
侠姬固执地不理侍医劝告,推开了窗牖,见着那棵高大的枯木被伐倒,笑了许久。自此后一改先前对殷嫱的态度,变得亲热极了,常常以姊姊的身份提点殷嫱,唤伯盈妹子,甚至是嫱儿。
殷嫱和侠姬日渐熟络,日子也流水似的过去,天气渐渐回暖,这一年的春社日到了。这是韩信第一次为齐国主持祭祀,他提早许久就斋戒沐浴,郑重得很。
殷嫱一早就被女萝唤醒梳妆,殷嫱觉得祭祀没什么意思,女萝和女桑却显得庄重。银梳穿过丰盈发丝,在女婢们手里被盘成高髻,簪上玉笄。
殷嫱注视着那个漆妆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这里边是不是少了枚银笄”
“邑君哪里有过银笄”女萝答了一句,正要给殷嫱傅粉,殷嫱看着那一盒白得吓人的铅粉脸色都变了,坚持拒绝了铅粉,女萝最终只能无奈换成米粉。
到了帷车上,女萝还在抱怨米粉不够白。
社庙在临淄郊外,殷嫱下车时才发现,来的都是汉军的新贵,看来韩信是打定主意要把齐国原本的宗族势力排除在外了。
社庙之中,高台上,以神主牌位为祭祀的尸主,少牢齐备,巫女们跳起羽舞,韩信酹社稷神,一求丰收,二求与楚国之战能胜。
过程冗长无聊,殷嫱走神想着齐地的风土人情,都不知是何时结束的。韩信宣布完结束之后,请人邀她过去食祭祀后的肉。
她不好拒绝,只是过去举箸吃了一块。韩信看她的目光含笑,自己也吃下一块。
殷嫱这时才觉得周围的目光都聚集在她和韩信身上,群臣之中充斥着欢乐的笑声。她这才想起先秦两汉一直是分餐制,她在现代时与人同吃惯了,一时没想起来。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
大概是嘲笑她无礼吧,殷嫱脸微微发烫,她也很无奈,短时间内实在不太清楚这些繁琐的礼节。
她当然不知道,只有夫妻才会同牢而食。
“哈哈哈,阿贺阿婴你们看看,前几日大王还说殷姬对她多疏远呢。同牢而食!啧啧,这还没成夫妻呢,就这么亲昵,成亲了还不得怎么招呢!”孔藂哈哈大笑。
陈贺呸他,顺带给了个白眼:“闭嘴!你小子走了狗屎运娶了季昭妹子,兄弟我还没着落呢!还嫌我不够伤心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
灌婴点头道:“琴瑟和谐啊,改日该跟大王讨教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