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回应,就算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候,这也是她不曾提起过的话。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很愉快,但是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我还梦想别的生活……」她原本就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後停顿了半晌,「对不起,我真的不应该这样仰赖你。」
电话挂断了,手机还停留在我耳边,终於得到这个答案,但没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也许我在更早之前就明白了。真正意外的或许是小葳眼中的我,我以为丢掉妄想才能抓住属於我们的幸福,但她自始至终都看著被抛弃的那个我。
我看不到她们热切注视的东西,所以只能在床上闭起眼睛。
十二月二十四日,睽别周末的和羊已经被仪典委员会结上满满苍绿冬青彩饰,间以红果点缀,礼堂前小广场凭空立起与钟楼相望的巨大杉树,粉银亮金的缎彩显然在搬出仓库後经过一番整顿,一、二年级校舍面向操场的那一面分别挂上一幅大型挂轴,庞大的天使六翼上写满了每个参赛班级的自选曲目。
放学钟声响起,闹哄哄的校门口挤的不是背书包离校的人群,而是搬便当的一、二年级生和出外用餐的三年级生,要比赛的学妹们多半紧张得吃不下一年一度的合法外订便当,把握最後一个半小时加练,学姊们倒是悠悠哉哉享受比平时赶晚自习多半小时的充裕。
六点半,一、二年级生已经坐满礼堂前三分之二,最後的三年级生带著课本、讲义或准备睡觉的心情列队入座,导师的位置就在班级最右边,十二个班级从右边那一行排起的结果,三年五班正好在我们班的左前方,而方爱婕在观众席阴暗中依然显眼的淡色卷发就在三年五班的最後一排。
一年级的圣诗朗诵先开场,拉开的红幕之後是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繁星之夜,高高悬在金字之上的是巨大的伯利恒之星,在这霸道布置最初的视觉攻击过後,我硬生生把视线拉回台下的少女,确认她依然如同所有人一般目不转睛望著台上表演。
如果她要让幽灵事迹再次实现,时间就会是在後半场二年级的圣歌大赛开始之後,场景则是在礼堂後台,但我无法放松紧缠的视线,持续在舞台与观众席间往返,甚至连五班的导师婉伶姊都几次回头看我。
我身边的学生只在一年二班与二年二班的学妹们上台时短暂欢呼了一阵,阗暗席间只有垂头瞌睡的人和一个个发亮的手机萤幕,在二年二班表演结束的那阵鼓掌加尖叫过後,我又看了一眼爱婕的方向,她还在,望著光耀的舞台,没有低头。
和音攀著高耸的管风琴越过二楼座席的漆黑,共鸣著空荡荡的屋顶,静泉慢涌般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猛然回神时,发现台上班牌已经是一个花体的阿拉伯数字「4」,这时再把视线移到五班,後排出现一个空位。
她走了,我确认这个方向所能看到的所有五班座位,没有相同的蓬松卷发,会是正好去洗手间吗?为了这个理由在比赛进行中去问五班导师可能不只有点奇怪,再说我也没看到婉伶姊在她的位置上。
我悄悄站起来,沿著二楼看台下的阴影走向舞台侧边,台上歌声正好结束,我默默等待七十几个女孩互换位置的嗡嗡喧嚣寂静,然後推开往後台的边门,管风琴在门轴旋转同时开始震动。
昏黄灯泡只照亮狭长後台的中段,最耀眼的地方是爱婕迎向我的笑脸。
「老师,你来了!」少女微颤的尖声如同这个灯光下不连续的动作,百褶裙摆散摊在她所坐的淡绿站台,不著地的双腿在新漆的绿木板前晃著,半掩长发却没有遮住笑颜的是旁边凌乱的谱架。
层层叠叠的和声在我耳朵里震得发昏,我踉跄越过地上塑胶绳、纸板和其他不好分辨的杂物,来到全心笑著的少女面前,爱婕仰首看我,眯眼渐睁。
「你……在这里做什麽?」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就算听到了,大概也认不出来。
少女的嘴角越来越弯,眼睛却睁的圆亮,平稳吐出字句:「那你呢?老师。」
当下拂过脑中的画面是重击心仪对象的发狂少女,我一时说不出话,爱婕一如既往拾起掉落的话头,笑语閒话:「不过老师来了,我真的很高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必须来的!」
渐次增急的语音与台前旋律巧妙结合,爬过後颈的战栗逼出我口中的话:「别再办家家酒了!不管考卷上的故事来自哪里,你没有必要把它们实现。」
缓缓地,爱婕摇头,笑容依旧──不,是益发盛放。
「我已经被附身了……不只是我……」
我几乎想要移开视线,避开她拗直的眼睛,我勉强自己迎向她,但试图在幽灵的气息中挣扎的词语只出现喃喃的:「别闹了……」
「老师,你为什麽从来没有收回改好的考卷?」爱婕话锋一转,她的眼睛还带著笑,嘴角还微微上扬,但瞳中的光芒在这个阴黄的後台上宛若针尖。
「我为什麽……成绩都已经登记好了,没有理由再收一次考卷。」我想我知道自己结巴的原因,但我不想去想。
「没有理由吗?」爱婕笑眯了眼,「随便一个藉口都好,只要老师一声令下,我们都得把考卷交回去,然後你就可以驱散幽灵,找到你的代罪羔羊。」
我一直都知道,有绝对的方法可以找到写下故事的人,原子笔写下的一笔一划不会不著痕迹地消失,但这就像是监视录影机、基因鉴定或任何推理小说中的犯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