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律,前一天大婚闹到丑时,第二天照样五更起来。
月徊今儿已经交了差事,梳篦重回梳头太监手里。她收拾好了行装,特意到皇帝跟前卸任辞行,压着两手蹲了个万福,“皇上,我今儿出去了,有程子不能伺候您呢,您要保重龙体。”
皇帝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着真是操劳得过了,但仍旧深情款款牵住了她的手,“月徊,朕等着你回来。”
月徊笑了笑,还没回话,外面传来宫人给梁遇请安的动静。皇帝就势放开了手,转身迎上前两步,切切叮嘱:“剿灭乱党要紧,大伴的安危更要紧。倘或遇上了坎坷,千万煞煞性儿,再从长计议。”
梁遇对皇帝的性情可说了解透了,越是这么说,越是要他立军令状的意思。于是向上拱手,朗声道:“红罗党不灭,臣绝不还朝。主子政务巨万,好歹保重身子,只管高坐庙堂,等着臣的好信儿。”
君臣两个,海誓山盟般依依不舍了半天,看得月徊直犯困。后来终于辞出来了,这时候天刚蒙蒙亮。
清早的风还凉着,宫墙的瓦楞和墙根儿积攒着露水,喘上一口气,心肺格外清凉通透。
月徊像孩子似的,不敢喧哗,就是纵跳小跑着,回头压声儿说:“哥哥我真高兴,咱们要出远门儿啦。”
出远门儿确实令人欢喜,从一个活腻味的地方走出去,才知道外面天大地大,不止足尖这一亩三分地。
梁遇把胸膛里的浊气都呼了出来,短暂离开也有逃出生天之感。月徊的快乐感染他,见她脚下轻快,笑着招呼:“慢点儿跑,仔细摔了!”
第66章
梁遇出行,那阵仗,真如皇帝出游般声势浩大。
月徊有幸见过先帝的最后一次南巡,那时她才十一二岁光景,跟着漕船上江浙,到了码头头一件事,就是领取官府分发的衣裳。地方官员要功绩,要装富庶,不得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嘛。他们这些跑船的衣衫褴褛还到处乱窜,官府唯恐圣驾到时穿了帮,特特儿叮嘱了,就穿着这身新衣裳看热闹去,让皇上记着咱们锦绣江南。
月徊拉扯着小四先占了有利地形,不往人堆儿里挤,挑高处往下看。因为御道上会拉黄帷幔清路,只有地势高处官兵们管不上,他们就能从从容容遍览全貌。
头一回看见那阵势,真是叫人觉得震撼,乌泱泱的锦衣卫和禁军,禁军穿甲,锦衣卫一色朱红的飞鱼服绣春刀,倒不是说皇帝老子的车辇不够豪华不够大,就是他们站得太高了,看下去像蚂蚁运货。那九龙辇是蚂蚁队伍里头得来不易的吃食,就那么前后簇拥着,在蚂蚁大军里翻滚。
至于梁遇领兵南下呢,虽不及皇帝张扬,人数减了,但更精。锦衣卫、司礼监、东厂,还有宦官监军十二团营里抽调出来的人手,锦衣华服浩浩荡荡,这就是皇帝赏赐的体面。
只是北京到两广,路途实在遥远,走陆路八百里加急得跑上一个半月。要是走水路,得从天津出发入海河,再转大沽口进渤海,经山东、江浙到福建……月徊光是听他们规划行程,脑子就直发懵了。
“还得瞧今年雨水怎么样,春天老爱下雨,倘或水位暴涨,行船易迷失航道,也要耽搁时候。”杨愚鲁把这一线的水位图放在了梁遇面前,“不算上那些,船队行程大致在四十至六十日之间,加上北京至天津的脚程,至多七月底八月初,也就到了。”
梁遇听得皱眉,“耗时太长,船队除了必要的补给,日夜不能停航。从北京到天津三岔河,走上那么多天不像话。”
杨愚鲁为难地瞧了瞧月徊,“要是骑马,路上实在颠簸,怕老祖宗受苦……”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月徊听出来了,分明是觉得带上她不便于他们长途奔袭啊。
哥哥沉吟起来,逢着这种事儿他就得沉吟,大概也犯嘀咕,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
月徊一挺腰,辇车摇晃,她也跟着摇晃,“咱们这就下车骑马。你们别顾忌我呀,我又不是娇姑娘,上山下河我也不含糊。”
梁遇看看她那身板,就算吃过苦,也是姑娘的身架子,从北京到天津两百多里路,骑马她受不住。
“算了,还是慢慢走吧。”他卷起水位图,随手交还杨愚鲁,“陆路上耗些时候不要紧,等上了船,日夜兼程把时候找补回来就是了。”
然而平叛刻不容缓,珠池采收也刻不容缓,月徊说:“杨少监,您给我弄身司礼监的衣裳吧,我这要是换上,别说骑马,骑走骡都能日行千里。”
原本出来就不是享福的,其实比起坐在车里和梁遇大眼瞪小眼,她情愿跨马扬鞭,看一看外头风光。
梁遇听她又说大话,顺势道:“那就给她一套司礼监的行头,再给她一头走骡……”
月徊干瞪眼,“我就这么一说,您还当真呢。”
秦九安看他们耍嘴皮子,掌印那么厉害的人物,遇见了这位也没话说。月徊姑娘就是有这宗好,皮实耐摔打,还心境开阔。照说她是梁家人,又有圣眷,她该是那种怎么撒娇都不够,怎么骄纵都有人捧着的,可她并不。她就这么土里来泥里去,喝得了龙膏酒,也咽得下二锅头,搁在哪儿都是个发光的大宝贝。
最后当然遵照掌印吩咐,给她置办了一套司礼监的衣裳。衣裳长了裁短一点儿,不指着她自己能做针线,随行的中也有巾帽局的人,扔到那儿大致改改,就给姑娘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