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手和两臂从刚刚解开时候的惨白变得乌黑肿胀,试图挪动,但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他骇极:“爹……我的手……爹你杀了我!”慕容琏珦恨不得以身相代,他急忙抱着儿子,双手急急搓着他的穴道,试图舒筋活络。苏旷已经走得舱口,又站住,冷笑一声,继续大步向前,只是……又顿住,也不回头,讽刺道:“再揉下去,那个畜生的双手就真的要剁了。”慕容琏珦如梦初醒,忙拔刀在儿子手掌各化一个十字,小心摧动真气,慕容止右手劳宫,左手中渚,渐渐流出紫黑色的淤血来……阳光下的大海无边无际,那种望不到陆地的浩瀚给人强烈的压迫感,无论什么样的盖世英雄,只怕都难免要望洋兴叹,苏旷忽然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害怕云小鲨——在这里,一切都要依赖这条船,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都非得赖在人家地盘上不可——陆地上来的人,实在没有几个有骨气跳进海里的。海风一吹,酒醒三分,苏旷忽然笑了起来,他自认素来是一个能把情绪控制得很好的人,行走江湖,不白之冤倒也不是看碧波高涨一回头,苏旷也愣了,只见一群人拉拉扯扯,好像几个人在劝阻慕容琏珦不要过来同自己招呼,又有几个人在劝说那几个扯着慕容琏珦的,“如何使得”、“万万不可”、“事急从权”……好半天愣是没弄明白他们在吵些什么。“苏,苏苏……”慕容琏珦一张脸憋得通红,这“大侠”二字,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苏旷被他逗乐了:“苏苏?有话说话,别喊得这么肉麻。”慕容琏珦更尴尬:“我,我求你就阿止一命。”苏旷自幼随师父行走江湖,迄今已经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揉了揉耳朵,生怕是自己喝多了听岔了,只恨不得大叫一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慕容琏珦站直身子,拱手道:“我也知道这请求荒谬了,只是我慕容琏珦虽说是海天镖局的当家,但是庸庸碌碌大半辈子,一事无成,就这么一个儿子,苏……苏旷,你救他一命,我立即引刀自尽,绝不食言。”慕容琏珦舔犊之情溢于言表,苏旷心里微微一酸,但脸上醉意更浓:“怎么?我苦心孤诣潜入你们慕容家,闹得天翻地覆,最后你要我救你儿子?”慕容琏珦一时语塞,他怎么说也是一号成名人物,要他在众人面前软语哀求,他实在也做不到,只好老着脸道:“你救他一命,是非恩怨,我们一笔勾销就是。”苏旷怒极:“是非恩怨?慕容琏珦,你欺侮人要有个限度,你我只有怨,哪有恩?只有非,哪有是?你请便吧。”慕容琏珦失神回头,脚步已经踉跄起来,嘶声道:“苍天哪,我对上葬送祖宗基业,对下断了慕容家香火,我……”苏旷转身看风景,作闭目塞听状,硬起心肠。“总镖头——”两名镖师一左一右死死扯住慕容琏珦的手臂,防他激怒之下有什么不测,纷纷恳求:“总镖头,想想咱们镖局啊!”慕容琏珦怆然摇头:“哪里还有什么镖局……散了吧,你们散了吧……这镖咱们不追了,追回来又怎么样?阿止不在了……”他从怀里扯出一面镖旗,伸手撕扯起来,镖师们纷纷冲上去抢夺,几个来回,镖旗擦拉一声扯成无数块——江湖中旗倒风云散,即使是道上截镖的,也甚少有人动人家的镖旗——慕容琏珦怜子成疯,当真已经崩溃。苏旷口气微缓:“你要哭天抢地,换个地方去,我说了不救便是不救,再说……即便我愿意,也没那个本事救你儿子。”慕容琏珦捕捉到一丝希望,双手都在发抖:“能救,你能救!云小鲨说了,她船上有五花蛇毒,专门可以活淤血治坏死,只是要一个内力雄厚之人——”苏旷几乎要为要为云小鲨喝一声彩了,好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几句话,就随随便便把一群人调度得团团转。“你信得过我?”苏旷问。慕容琏珦忙不迭点头。苏旷却摇头:“可是我信不过你。运功疗伤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谁给我护法?你们?”“我来给你护法。”云小鲨已经从软榻上下来,拄着一根藤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说出来的话还从未有过更改。苏旷,你只要问自己的意思就好。”她的眼里,依然有一丝捉摸不定的狡黠。苏旷直视她的双眼:“既然如此,麻烦云船主安排舱房吧。”“你?”云小鲨失笑:“瞧不出你还真是个大侠?”苏旷坦坦荡荡一笑:“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侠。”他并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但是也做不到见死不救。有些事,做了,或许会自嘲懦弱,不做,一辈子都过不来良心这一关。苏旷究竟是有些醉了,脚步多少有点儿轻浮踉跄。目送他走开,慕容琏珦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海船左转,船身在水面上微微倾斜,左舷壁压着水面,泛起一道白浪。云小鲨的座船掠过左侧的龟形双舱舰,从原先的品字形便为一字形,十一艘船只的航列在拉远,水手们流利而沉默地降下侧帆,加固船壁,放低木筏和小船。秦海锐拍着一个水手的肩膀,交代了两句什么,然后匆匆奔到云小鲨身后一步之地:“鲨头儿,依我看海鲨和貔貅一起后调,咱们——”云小鲨摇头:“灵鲲和玄武后调,护着貔貅,睚眦调过来,这一战海鲨号一定要压住阵脚。”“可是你的伤?”秦海锐皱眉:“鲨头儿,平时我没意见,可是今天你不能压船。”“就是因为我的伤,我哪一回不是亲自报仇?”云小鲨重重一顿藤杖:“不要多说了,你安排人手,苏旷行功期间,擅入者杀,惊动者杀,走漏风声传递消息的一概杀,拨一条十人船,四个水手,淡水粮食带足,酉时三刻,不管他们怎么样了,送姓苏的回泉州。”秦海锐明白了:“那个叫马秦的姑娘,让她一起回去吗?”云小鲨摇头:“她做梦,姓司马的人,死也要死在云家的船上。”秦海锐点头:“是,我立刻就去办。”“嗯”,云小鲨又勾住他肩膀,“这边事情安排完,你带五十个兄弟下船,去护着貔貅,我有种预感,慕容良玉绝不是泛泛之辈,他既然敢在海上跟我斗,自然有他的底牌。”她挥挥手,秦海锐点点头,离开了,云小鲨每到战前一定要去海里泡一泡,这已经是多年来的规矩之一。云小鲨像一尊雕塑,许久没有回头,脸上的珍珠粉早就干了,落了,被海风吹回了大海。她轻轻伸展开双臂,好像在伸个懒腰:“你找我?”马秦站在不远处,深深吸了口气:“云姐姐,苏旷他是去?”云小鲨不屑:“当东郭先生去了。”马秦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他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