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关系连贺兰明月都想得明白,高景身在局中,恐怕早已算计过千百次。果然,不多时他再抬起头,已神色如常:“东西备好。”
“殿下,您真要去?”
“戏台都搭完了,孤何苦扫了别人的兴致。”
第24章衣上酒痕诗里字(五)
仍是揽秀轩,寿山一周风景最胜之处。人间四月,约在此处赏春本是再好不过,可今日并无明媚春光,天边泛着黄,山雨欲来。
揽秀轩正对凤池,高景领着阿芒赶到时,高昱正在喂鱼。
他拈起一点鱼食抛入池水,澄澈碧波涟漪顿起,满池锦鲤翻腾争夺,场面甚是好看。只是鱼儿为了争食而头破血流,略一思索,便觉得这金红的锦簇花团有些残忍。高景也不知为何他突然多愁善感,略一苦笑便入座。
贺兰明月没有跟着来,高景叫他待在暗处,一起做戏给慕容赟——他从豫王府出来,嘴上不说,高景其实仍在顾忌。
提到这安排时,贺兰明月半玩闹半认真地说殿下还是不信任我,高景无从辩驳。他自小在深宫长大,早些年凌贵妃专宠不如今日,后妃们为了点皇家血脉争夺,一如这池中锦鲤。耳濡目染多了,高景没法对人捧出真心。
少时,豫王见他总说,帝王都是没有心的人,有了心就有了软肋,被人拿捏在手,便当不成一个合格的帝王。
高景深以为然,因为父皇就是这样。
牵引朝臣两相争斗,拉拢亲王却又不给他们半点实权,攘外安内文治武功,还未退位,已有了名垂千古的辉煌政绩。
他以后会继承那个位子,不能比父皇逊色。
旁人说他喜怒无常,任性妄为,或赞赏他德才兼备,广结善友,高景都已经习惯——全是做出来给旁人看的,真正的心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自己也不清楚。
高景不动声色地落座,拿起了青绿的茶盏。
“大哥来了。”高昱把剩余的鱼食全都一股脑儿抛入池水,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擦手,这才坐在了他的对面。
高景不理会,看了一会儿涟漪中的锦鲤,道:“这些蠢货不知节制,鱼食吃得多了会撑死。放那么多饵食下去,明日恐怕就有死尸被其他鱼儿吞吃了。”
高昱笑道:“何苦说得这么残忍?这茶是庐山贡来的云雾白毫,大哥尝一尝?”
待他点了头,高昱随行的侍女便殷勤地布茶。素手纤纤,衣袂飘飘,画面本是赏心悦目,端坐二人却各怀鬼胎,谁也无心欣赏。
“母妃原来最爱到揽秀轩的。”高昱环绕四周,“大哥以为这风光如何?”
“山是假山,水是强引,有什么好看的?”高景抿了口茶,扣在杯沿的小指轻颤,他低垂眼睫,见那药粉迅速溶解在了茶里。
高昱道:“大哥,你何必对我有敌意?近日立储的消息甚嚣尘上,可你还与我出来赏春游玩,我以为你不放在心上。”
高景笑道:“或许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能来一次是一次吧,也难得贵妃娘娘允你。”
“这是什么意思?”听出他话里的刺,高昱不悦道,“我是真心想同大哥一道玩玩,你出不得宫门,七夕、生辰、上元节……能够一起的时间原本就少得很了,你却还防着我……母妃与皇后娘娘之事,与我们何干?”
“你不是晟儿,说自己不懂其中……”说到此处,高景止住了。
那药起效如医者所言的快,此刻他腹中隐隐有绞痛感,看来还需速战速决。如此想着,高景索性端起茶杯:“是大哥说错话,以茶代酒,罚我一杯。”
他一饮而尽,高昱忽然沉闷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和你争。”
高景笑笑,心中只想:你不同我争,有的是人想借你的手。你自小被称为神童、天才,又怎会想不通其中关节?无非是表态,但我不会心软。
“若是要我信你,那昱弟不必再提此事。”高景最后道。
如此又说了一会儿话,云雾白毫一杯一杯地下肚,天色却越发黯淡。阿芒不失时机地上前道:“殿下,奴婢看这天色,恐怕一会儿有雨……”
高景看向对面的人:“今日满意了么?”
“……大哥,你先回去罢。”高昱笑得妥帖,眉宇间却没了从前的少年气,“左右我说什么,你都有自己的想法,我遂你的意……”
“我说过,信你就是信你。”
高昱微微愣怔:“好,有你这句话,我便好过一些了……大哥,你我都知道,住在紫微城久了,身不由己。”
任谁来听都别有深意的话,高景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错觉自己早已被他看穿。他向高昱作别,见他领着几个侍从婢女往巢凤馆的方向,自己迟迟没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