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也由着他,只说自己肩膀好像都湿透了,再不换衣服等老了可能会得风湿。扶苏气得抬头瞪他:“我没有流那么多眼泪!”见爱子重新活蹦乱跳起来,秦王政终于放心。他伸手揉乱了儿子的发冠,起身去唤人来替自己更衣了。扶苏遮了遮眼睛,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红成了兔子眼。想了想还是没有叫侍者进来侍奉,默默地坐在原地发呆。其实也没有想什么,就是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父亲魂魄停留在咸阳的事情叫他大受冲击,他现在思绪还是钝钝的。秦王政更衣回来见爱子仍在发愣,便亲自取了湿润过的帕子来替他擦脸。扶苏这才回神,乖乖仰着脑袋不动弹。等父亲擦完才想起来今日要启程去寿春,可眼看着动身的时辰都过了。秦王政猜到了他要问什么:“寡人已经下令明日再启程了,等下你陪为父去海边转转。”他早晨去海边散步,觉得很有用。散完后情绪好了不少,他见扶苏也有些萎靡,便决定带爱子也去走走。扶苏小声问父亲,他看起来是不是很明显哭过。外面都是臣子,要是很明显的话他就不出门了。史官那个讨厌鬼要是见到了,肯定会记下来的,还有李斯也会背地里笑话他。秦王政仔细打量了片刻:“不明显。”顿了顿又道:“谁敢笑话你,寡人替你收拾他。”但到底没有立刻带儿子出门,而是叫人取来书册茶点,准备和儿子在屋内消磨半日的时光。侍者进来的时候,秦王政替儿子挡了挡。没人看见太子的脸,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放下东西就出去了。扶苏吃着点心,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头上的发冠,抱怨父亲刚才弄乱了他的发髻。重新梳头肯定要叫侍者的,可他现在又不好见人。发冠歪斜有些扯着头皮了,他干脆全拆了,任由发丝披散在身边。秦王政便说他也可以替太子束发。扶苏哪里能让父亲动手,伸手拢了拢头发,随意找了根绳子扎起来,谢绝了父亲的好意。秦王政也不强求。父子俩安安静静看了一上午的书,时而小声探讨一些问题。春光正好,偶尔能听见外面鸟叫虫鸣,颇有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趣。情绪平复之后,父子二人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聊起一些往事。秦王政说到他看见太子前后脚收到传信的画面,扶苏则说起一些父亲还未记起的过往回忆。午时用膳前,侍者才来替太子重新束发。虽然很疑惑太子怎么把发冠拆了,但料想可能是不小心碰歪了发髻,也就没有多问。午后小憩结束,父子俩在海边的林荫下走了许久。沙滩上确实没什么树,崖壁上树林还是不少的。站在这里眺望大海视野更佳,就是苦了随行的侍从,时刻担心君上一脚踩滑会摔下去。史官被撇开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怎么都不肯离开了。他怀疑王上和太子上午背着他偷偷干了什么不方便记入史书的事情,问不出来真的难受。他承认自己好奇心有点重,但没有好奇心的话他也不会跑来当史官了。史官好不容易挤到了二人附近。正巧听见太子问道:“那父亲还要去猎杀大鲛吗?”秦王政一时没给出回应,他在思索是否还有猎鲛的必要。既然大鲛不会阻拦出海的航路,似乎可杀可不杀。又听扶苏说道:“骊山陵中还要鲛油制作长明灯,父亲不猎的话,我便安排旁人去做。”秦王政这才想起此事。为猎鲛找到了新的借口,秦王政便没忍住,说道:“不必安排旁人,寡人自去即可。”他只梦见了猎鲛结束的场景,没能回忆起猎鲛时的体验。这感觉就跟玩游戏只看到了一个奖励结算,失去游玩体验等于没玩。无论如何,猎杀大鲛对秦王政来说都是一件值得记载的英勇事迹。他不仅想猎鲛,他还想降服猛虎,还有大熊、巨鳄……扶苏听着父亲细数这些东西,表情渐渐从微笑,变成了危险的微笑。他轻声细语地提醒:“父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秦王政试图和太子讨价还价:“寡人年轻力壮……”扶苏打断父亲的话:“您今年三十有七了。”马上奔四的人了,该有一点身为中年人的觉悟。不要因为保养得仿佛二十七八,就真以为自己才不到三十岁。秦王政惋惜不已:“今年不把这些事情做完,下一次巡游只怕已经四十多岁了。”到时候太子肯定更不让他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史官一来就听见这样的对话,终于感觉不虚此行。刷刷刷几笔记录了下来,表情十分兴奋。他的动作被王上看见了。秦王政顿时找到了新的借口:“太子你看,史菅已将寡人的豪言壮语记载下来。倘若寡人不曾做到这些,恐会遭受后人嗤笑。”爱子一向在意父亲的风评,肯定舍不得父亲遭遇这些的吧?扶苏果然迟疑了:“可是……”秦王政给了史菅一个下面那句不用记录的眼神,而后对太子承诺道:“若是力有不逮,便叫侍卫顶上。”左右他只要参与在其中,史书上就能写是他干的。就像那些后宫姬妾不过是炖汤时区撒了一把盐,也能说成是亲手炖的一般。当然,秦王政是不屑于这么干的。他自信自己可以搞定所有猛兽,不需要那些人的辅助。之所以说这样的话,仅仅是为了安抚太子,不让太子为他担忧而已。扶苏虽然看出了父亲的意思,但想着真遇到危险侍卫也不可能真的就这么干看着,到底还是松了口。史官大笔一挥,记录下了太子劝阻王上、王上说服太子的过程。至于王上具体说了什么才让太子松口的,对不起,王上不让他写,只能一笔带过了。额外修整一日之后,船队重新出发。晚间秦王政其实又做了回忆梦,不过都是一些日常内容,没什么要紧事。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在渐渐复苏,就是复苏得有些凌乱,没有按照顺序来,梳理起来有些头疼。扶苏见父亲夜间睡不好,便让人熬了安神汤来。他宁愿父亲不想起这些,也想叫对方夜里能好好安枕。那些事情他可以自己告诉父亲,是否想起回忆并不重要。安神汤果然有用,倒不是不再做梦了,而是梦境终于开始按顺序进行了。想来是前几日心绪起伏太大,这才导致思维混乱,梦境的回忆也受到了干扰。第一次做梦就是与白日之事正相关的内容,也不知道是受到此事的刺激才开始恢复记忆的。还是说最近本来就会恢复记忆,只是大鲛一事插队到了最前面。按顺序恢复记忆好,也不好。好在不用自己整理分辨了,不好则在记忆居然是从儿时开始的。或许是以魂魄存在的那些年,叫秦王政想起了很多本来受大脑记忆存储量影响而遗忘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就差从吃奶开始了。幸好没有,不然还怪尴尬的。秦王政头一次以大人的心态去看幼年在邯郸的经历,发现其实那些仇人也没那么难对付。只是他当初年纪小,很难反抗。还有赵姬。他以前觉得自己儿时和母亲感情很好,分明相依为命,可惜后来母亲变了。现在再看,便能看出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是被迫的。赵姬拿他当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对他极好。等不需要这个支柱时,情感自然可以寄托在旁人身上。这个道理他早该懂的,但他不愿去回忆狼狈的幼年,更不愿意去回忆赵姬这个给他带来耻辱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