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你怎么说起这种话来呢?在这时候还不快乐些吗?”小姑母感到他说的这些话很不顺耳,便忘记了自己的感伤,连忙止住他。
果然他们今天的游散不如当年来的时候那样快乐,那外界引起了他们的种种不欢,然而他们还没有看出这地方另有一个绝大的变迁,本来有一块沙滩已经被海水冲掉,旁边却另外涨出一块更大的沙滩,这沙滩上正有很多的人在上面。因为沙滩洁静,又比较的靠近那火车站,所以一些终究不爱清静的人,都到那里去歇脚。
“不知道什么道理,我现在对于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只觉得疲倦,而且这疲倦不单是身体上的疲倦,实在是心意上的疲倦。只要举眼一看,看见别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只有我整天沉在病的衰弱里,好像我另是一种人似的。好比是这种青天,这种碧海,这样好的天气,全和我没有关系,我领略不到他们的好处。你看,他们这些人,是多么的有情有趣呀,然而我,我不明白他们何以会这样高兴的?……”君达在那柳叶缝中的太阳光里,觉得精神越是疲乏了,几乎想躺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这样说。
“是的,我也是一样。从前这自然界的东西是十分能够打动我的,现在我觉得我的心头像石头一样麻木了。从前在这种天气,我不是喜欢画些画的吗?现在那些东西看来也没有一点意思。只觉得,需要一样新的东西来安慰我,然而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东西……”小姑母说。
“对了,完全一样,好像一切的东西都来得很是陈旧,都是经我们用到熟极了而生出厌烦来似的。有些人说。生活本来没有什么乐趣,在乎自己去找寻的,可是我已经没有这种找寻的兴致,况且无论如何去看它,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乏味,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生存下去,也可以算得苦的了!……”
有了这许多乏味的言语,那情形更来得乏味了。看看日色已将晌午,杨柳的影子渐渐地从他们的肩头上移到石头上去了。海也变了颜色,田野间是一片炫目的金黄,令人想起夏天快到而忽然起了一点烦躁的闷气。那沙滩上的众人,大概有的去打吃饭的主意,有的也游散得有点疲倦了,便慢慢地移动而离散起来。君达呆呆地望着那边,只见从人堆里走出那音乐教员何梦飞先生,懒懒地拖着一根棍子,仍旧是那直僵僵的气概。他现在似乎也变得很是麻木,不动感情,世界之于他也像很麻木不动感情,他是孤立着,外界的一切都不足以刺激他,今天的游散或者还是出于自己的勉力。
然而现在君达只知道别人都比自己好,他全不知道音乐教员的苦处,他说:“你看,那音乐教员,倒一向有这样的兴致,我看见他每天黄昏时候,还在校外一带散步,傍晚,总是一曲钢琴。其实,那种钢琴的声音,在现在的我听来,也犹如敲着木盆一般并无好处可言,可是他似乎把全部生命寄托在那键子上的,他的精神比我们好多了,然而实在我还比他年轻得多。这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身体强弱的关系,或者是境遇上的关系吧?的确有许多生活一向很平稳的人,精神也永久很平稳的,好比他……”
但是小姑母说道:
“可是你这种话又不尽然了。在你自己,或者总以为别人都比你好些,你总觉得自己没有兴致,其实在我看来什么人都是一样在那里觉得乏味呢,譬如你看他,似乎很有兴头的,然而又安知他一定有兴头呢?他那种似乎有兴头的样子,或者也是出于无奈的自己找寻一点乐趣吧?反过一说,就好像我们现在实在很乏味地坐在这里,在别人看来又安见得不以为我们很有趣味呢?所以我想,惟其是这样的生活,只好看得开一点,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比自己好,也许还有比我们更坏的呢,能够这样想时,心里也许会宽些了。……”她的这几句话,也许是因为了解何梦飞的一部分而说出来的;但是她感情也来得好生漠然,像看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好像她和他从前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纠葛似的。这大概是时间隔得太远的缘故吧?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这样缺少情感的,何以不会像那次一样,立在高楼深处时,对着这不改常态的老男子,倾注一滴同情呢?
君达默默地不说话,他的眼睛正望着远处,似乎在注意那一片海面上的白帆,像有什么东西足以打动他似的。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他的心正沉在过去的景象中,那景象又来得好生模糊,并且毫无滋味。他有点感伤,但这感伤却来得好没来由,他的感情似乎广漠无边,散布在身外,而不居在内心,他完全近乎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