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许多恶消息送上洋楼,洋楼上的先生很是忧心。第一个是周先生,他看来三区先生们的劣迹竟是在破坏他们的事业,伤他们的苦心,唉!学生是可以劝导的,劝导不听可以开除的,对于教员又怎样呢?巧言令色的忠告是不会发生效力的,正颜厉色岂不伤了和气吗?周先生便连连和冯校长、白先生、黄先生来商量这件事——蒋先生是外省人,姜先生可以不必通知。
冯校长一听到这些话就很灰心,他说:
“我也精疲力竭了!既然他们这样和我们捣蛋,就大家散了场吧!等新校长来干吧!”
周先生说道:
“这怎么可以呢?我们这半年来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好不容易把学生弄平服了,教员又作起怪来了!真可痛恨!这简直是一班什么东西!不知道前任校长怎么请得来的?吼!请他们滚蛋吧!没有多话说的!”
黄先生笑微微地说道:
“这是容易的,冯校长也不必灰心。周先生也不要太露在面上。幸而暑假快到了,聘书不继续下去就得了!何必结什么仇呢?”
白先生的意思更深长,叹口气道:
“唉!真是教育界的败类,到别的地方去还要害人呢!”
最后大家又说着极公平极深切的话道:
“其实这种事情在我们年轻人是免不了的。不过做教员的人是学生的表率,总要替自己留一个退步,就是要做什么事情也要秘密一点,怎么可以毫无忌惮地公然干起来。所以他们这种做法,也实在是他们吃亏的地方。”
的的确确,这后面的几句话是说得很得大体的,并且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因为周先生等也并不是不爱寻乐,一天到晚办公也觉得很是乏味的,看见了人也喊着:“唉!教育界的饭是没有什么味道的,吃教育饭是要把妻子儿女饿死的!当教员是不会发财的!”更说得沉痛些:“唉!我们不该进了高等师范,经济也可以学,法政也可以学,有许多早年的同学,不是做了官,发了财吗?”他们站在讲台上也是满心委屈,看见房里的一架子书也有无限的悲观,编讲义的时候也竟把笔丢下来过,看见了课程表也深深地叹气过,稍稍能够安慰的,也不过是这一个礼拜想去买一顶新帽子,下一个礼拜想去做一套新衣服罢了!再不去及时行乐,不是太把自己当做牛马了吗?不是太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吗?
有一天白先生从城里回来,买了一包茶叶,立刻请大家泡开来尝新,笑着问茶的味道怎么样?茶的味道也很平常,不过白先生的态度太是神秘,于是就知道了这茶的来源:原来白先生的买茶叶并没有出于真心,实在因为那茶叶铺里有一个年轻女子。白先生把那个女子用嘴描写得怎样美丽,怎样多情,大家听了都不觉好奇心动,明天就一起进城。大概是那一次的鉴赏都很满意,从此后姜先生去买一包,白先生去买一包,黄先生去买一包,周先生也去买一包。那个有运气的茶叶店里骤然添了些零碎的生意,而各位先生的床架子上便重重叠叠挂满了茶叶小纸包。那许多纸包像生出眉眼来朝各位先生笑。多情的先生们也竟不忍用开水去泡伤她。
所以有许多事情三区先生们虽然做得太无聊,而那种在长街上偷看妇女的伤心事也不能免之于洋楼先生们的。不过手段上有些巧妙和笨拙的分别,自信心也有差异,胆气有大有小罢了。洋楼上的先生们并不一定绝端反对三区的先生们的行动,只希望他们严密一些。然而他们竟不能够严密,又怎样地不伤周先生等的心呢?
第22章拉丁区的案子(6)
六
然而三区的先生并没有体贴周先生等的心,也并没有顾到这些小节,连周先生面孔上的暗示也没有看出来,竟是愈出愈奇的做起来,周先生再不能隐忍,再不能不尽忠告的责任了。
三区的铁瑞章是本省人,从前和周先生同过几个月的学,周先生就先把他来开刀。他特意走到他房里,趁没有第三人在的时候说道:
“你知道吗?你们这里越闹越不像话了。冯校长很是灰心。但是我不能不来对你们说的。大凡我们做事,不要太感情了,至少要自己检束几分,他们是外省人,我不便去对他们说的。你呢,我是知道你的……”
他把话说得很是从容,并且带了许多含蓄,面孔上做出一副庄严的神色,想去感动铁瑞章,等他自己去体会这些话的意思来。但是铁瑞章听了却正眼儿也不觑他,朝着地皮说道:
“周杰!你自己去管理自己吧!一个人不能太自信了的,无论什么事也不能越出了范围的!”他说完了,就把周先生丢在房里,自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