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未亡人(18)
十九
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
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
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
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
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
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
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
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
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
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
“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
“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
“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
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
“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
“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
“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
“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
“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