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
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
“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
“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
“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
“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
“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
“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
“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
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
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
“谁呀?”君达赶紧问。
“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
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
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
“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
“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
“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
“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
“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
第39章未亡人(7)
七
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
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
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