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正说得这样流畅,马车早已到了潇湘馆的门口,不容我再说下去了。
那天因为预备易庭波去住,那华妈格外有了兴头,看见我们一进房,便把两碟水果端了进来,另外还有一大包陈皮梅,她那天的神气也来得特别,好像特意来做一个有趣的丑角似的,除了那本来羊蹄似的小脚,面孔上稀疏的麻斑不算,一些稀薄的头发披在两边就像两角,这一来,她完全像一只山羊了。
“乖乖,易老爷哦!你和银宝姑娘真是了不得哦!你呢,这么早就赶了来,她呢,一起身就念着你,一天没有做生意,一张条子也没有出,怎么得了呢?火也似的热!”她哈哈大笑地说,手忙脚乱地空张罗起来。
“还有我在这里呢,要是我不许老易来,他也来不成,你们倒别忘了朋友!”我也笑着说。
一听见我说话,华妈笑声更大了,“呵呀呀!真是的,该打嘴!老爷,你真是个好朋友,我们天天在这里称赞呢,一提起易老爷,就提起你,哈哈哈,请放心,不会忘记了你的,喝茶吧,吃水果,剥几个陈皮梅吃吃,哈哈哈,高抬贵手吧!”像替自己捧场似的,她笑得全身打起战来。
可是大家都是这样笑,银宝姑娘还是一直不肯笑,说也奇怪,刚才易庭波说了几句感伤的话,好像同时暗中也抬高了她,似乎他的态度是那么正经,她的态度因而也正经起来,因而我忘记了她今天留他住宿的事,倒反觉得她有点寒凛凛地庄严起来,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朴素的神气,尤其显出一种严肃的表情,使我忘记到了妓馆里,竟像到了一个人家来了,而且因为我曾经对于她有过一种猜测,所以又觉得这人家好像是书上说着似的,那就是那些什么孝女,烈女,骗人似的书里所说的,我心里忽然想:“世界上难道真有竖牌坊的事情吗?然而现在的牌坊也大可以打倒了。”我的嘴自作自主地问起来道:
“银宝姑娘,银宝姑娘,嘻嘻,银宝姑娘……”
“做什么?你……”银宝说。
“不是的,我说,嘻嘻,陈皮梅倒不差……”
“为什么你也这样嬉皮笑脸起来?”银宝说。
“并不是,为的是,我想问问你……”
“问我什么呀!有什么事情问的呢?”
我忽然消极了,我看到她那老是不变的冷样子,我也就冷了吧。
为的要住在那里,易庭波便去叫了一顿夜饭,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易庭波,银宝姑娘便围着方桌子吃起来。在那时候,银宝姑娘忽然拘拘乎守着礼节,让坐布菜的,似乎专诚在款待我了,我心里苦恼地想:“你就真的是孝女,又何必这样拘拘乎的呢?”但是我也由此看出,虽则是一般的女子在做自由运动,而这姑娘阶级里还拼命在拘守古礼呢!
银宝姑娘却忽然对我做出一种殷勤的样子——可怜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子!——把一块冬笋夹到我面前,柔和地问道:
“我要问问你,老易到底有太太没有?”
“你们总该比我先知道了呀!”我笑着说。
“他说没有,但是我不相信。”她忽然又害羞地说。
“你何必一定要不相信呢,就是有太太,也可以马上离婚的,而且一离开,又可以马上和别人结婚,现在的事情痛快得很呢,只要打定主意时。”我说。
“我想,如果是没有太太,也应该结婚了,二十几岁的人,又是在外面,没有人照管。”
“没有什么要紧,自己照管自己,男子没有女子就会死了吗?”易庭波说。
“你看,他是这样一种怪脾气。”她说。
“他的确有点奇怪的,要是我,没有女子真会死,而同时我倒又喜欢他这怪脾气,所以要是我是女子时,我一定嫁给他。”我笑着说,简直想用出拉皮条的方法来了。
“银宝姑娘,银宝姑娘,你嫁了他吧,我看你俩倒是一对,你呢……”我说。
“我们有什么不肯的,只怕老爷们不要,其实我想想,当姑娘也真太不像人了,像被你们老爷们踹在脚底下似的,而且这种事情,像什么事情呢?”她沉闷地说。
“那不然,你听我说,固然你们这种职业近乎下贱,然而通盘说起来,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耻,为的是你们出于不得已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体卖钱,也像苦力把力气卖钱一样,比那种骗钱的事情还强得多,你们不知道,外面有许多女子,正和你们差不多,而且更没良心呢!”我说出这种无理的话来了,这种侮蔑高尚女性的话,有时候我和易庭波相同,也就是我所以会和他要好起来的一种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