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坐了起来,很着急地笑道:
“你这个人怎么恶恶腥腥的……我可要骂你了……睡呀!”
“那不行,非回去不可,反正还要来的,对不起得很。”
一边说,一边掏出钱来放在桌上,他以为香云忧心的是这东西。
香云大睁着眼望着他,他就匆匆地打好领结出来了。
走到门口,有一个打帘子的看见了他也奇怪起来:
“怎么的?你老怎么了?你老回去吗?”
他头也不回,一直就走。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喘吁吁地走进房里,只见灯光明亮,陆海山,许卧云,方小痴三个人睡在被窝里,还在谈话。忽然见他深更半夜又踅了回来,都惊怪起来,把头直伸到被头外面问道:
“咦!你怎么回来了?”
梦仙把以往的经过告诉了他们。海山便笑道:
“我们正在这里猜想你已经和香云干了起来呢。”又说。“真的,到那种地方去一点意思也没有。”又对卧云,小痴说,“老李已是觉悟了,我们以后都互相监视着吧。至于我呢,更对不起我家里的妻子,你们呢,也不用去了,总之,我们谁再去,就罚他。”
卧云听了笑将起来。
“算了,算了,你自己留意着些吧,最厉害的也是你,最正经的也是你,看你吧。”
“上次他也是这样说的,怎么又到花娟那里去了呢?”小痴也笑着骂海山。
海山听了又把嘴巴塞住了,只好用他惯常骂人的两个字来骂道:
“虚伪!”随后把一个头缩进了被头,叫道:
“关灯!不许吵!”
第13章姐夫(7)
七
梦仙自从那晚上回来之后,一连有七八天没有去了。但是虽然没有去,并没有一刻忘记香云。他很希望把以往之事忘掉,可是那晚上的印象,以及感受等等,反深深地镌在他的心上。一方面是香云的情爱和美好尚在他心里绵绵不断地诱引他,一方面那不彻底的性情使他精神上异常懊恼。
尤其是清晨梦醒时,首先蓦入他纷乱的心里来的,就是这一件事。他觉得万分对不起香云,不应该拒绝了她的好意,他推想那晚上的经过大概已经闹动了玉华书馆了,香云的娘一定会误会了他的意思痛责香云,香云一定为了他挨打受骂。他又推想香云一定因此怨恨他,轻视他,把数十天来的恩情全盘丢掉,当他是个薄情薄义的人。他又痛责自己,去的时候本来是什么主意,怎么又要洁身自爱起来?香云倒是一副本色对待自己,自己何以有这般残酷的忍心?他又把香云和自己比,自己也没有什么地方胜过她,香云倒依然是一片天真,并没有受了什么怪思想的感染。他又想到一向孤零无伴的境遇,遭过几多女性的白眼,既然有个香云看重他,怎么还要一味不知足地苛求,难道是受了别方面的虐待来向她去报复?他又想香云虽然为了自己的钱,但也不见得没有几分爱自己的真意,从前有一次自以为遇着一个有思想有学识的女子,想把精神交托她,结果被那女子利用了,替她出了多少钱的学费、装饰费,那女子又跑到比他还要肥,还要傻的人那里去了。香云拿了他的钱终究有相当的酬报,比起那些讲精神主义的白鸽子来究竟谁有良心,所谓思想和学识等等的美名称岂不是抹杀良心的毒药,岂不是成了商店里的招牌,药店里的发票!即如自己算是求精神上的安慰,怎么又要到肉体上去抚摸,那么就是再进一步,完全发着兽欲的狂,又有什么是卑污的,又有什么是下流的行为?……想来想去,竟想出些眼泪来了。
然而虽是这般想,想再到玉华馆去补足了那次遗恨,却是终究不愿意再去,因为他推想香云已快要由冷淡而忘怀他了,而且已经好像和玉华馆全部的人结下了误解的怨恨,再要去的时候就非要解释一遍不可,但是解释是很困难也很惭愧的。所以他是七八天不去了,他的不去不是不愿意去,实在是不敢去。
天气是逐渐暖和起来了,炙人肌肤的炉子早已撤去,坐在那纸屋里,朝外面望去,本来两棵几个月来冻僵了的杨树,已经像闷不过似的透出了些新芽,空气中也和南方一样带了些温和的湿气,这塞外的荒城,便也到处显露出些绿色,一般F城的人的面孔上,也受了些春风而含笑起来。海山发起到K城去做一次旅行,梦仙等全赞成了这个意思。
因为要去旅行,海山就要去买帽子,他把只大手一张,抓住梦仙一同出去。海山的头寸绝大,买帽子是他极烦心的事情,走了一下午,几乎把全城走遍了,每家帽子铺里的伙计,都用奇和佩服的眼光望着他的头送他出来,最后到了一家日本店里,亏得那贪做生意的店员用种种譬喻说给海山听,加之梦仙也实在疲乏了,因而背着良心吹嘘了几句,海山才买了一顶乌龟壳似的帽子,盖没了半个头顶走了出来。然而走了几步,他由头上的不舒服感到了不美观,终究拿下来拎在手里,路上的人见了一定猜想他是怯热,但是太阳还挂在西天,而且又是早春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