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消失了,乔楚辛躺在另半边床上,而他的小小指挥官,一只手还搭在他胳膊,曲起的膝盖顶在他大腿上。不等小梁度开口,乔楚辛一把抱住了他,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下颌压着对方头顶的细软黑发,沉声说道:“我再说一遍,你听清楚了——梁度,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伪装。“无论你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在你一刀把我开膛破肚的那瞬间,我都已经看清楚了。所以,我对你没有‘好’的期待,你也没必要掩饰‘不好’的想法。“做你自己。如果那样做会冒犯到我,我说了,打架奉陪到底。打到能让你弄明白,哪些想法和行为会让我不高兴,哪些会让我感到愉快为止。”小梁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这么不回应、不抗拒地被他紧紧拥抱着。乔楚辛不知道这番话,眼下才七岁的梁度能听懂多少,但他知道,经历过这一刻的相拥,在他与梁度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与之前不一样了。小梁度深而缓慢地呼吸着,忽然问了句:“三分钟快到了吗?”乔楚辛说:“还差几秒。”小梁度向枕头方向挪了挪,抬脸将嘴唇抵在乔楚辛的下颌:“抱着很暖和,我想就这么睡到明天。”“那就……晚安?明天见。需要我给你讲睡前童话吗?”“不需要。”“可我之前看见你的旅行包里塞了一本《塘鹅妈妈的童谣》,你是不是喜欢那本书?作为低年级小学生,生字还认不全吧,我可以读几首给你听。”小梁度磨了磨后槽牙,随即听见低笑声,意识到被对方捉弄了。作为报复,他咬了乔楚辛的下颌一口:“闭嘴,睡觉!”来窗边乔楚辛在晨光与海浪声中苏醒,感觉怀里暖烘烘的,肩臂上还压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没有回到画里,是因为小梁度就算睡着了也把嘴唇贴在他的脸侧,并保持了这个睡姿一整夜。对方的睡眠浅得不像个孩子,他才稍微动几下,小梁度就醒了,眼睛还闭着,先把脸埋进被子里蹭来蹭去,过了一会儿后才忽然清醒过来似的,一下坐起身,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他。“早啊。”乔楚辛打着呵欠说,“在回到画里之前,我想抓紧时间洗个脸刷个牙。”他掀开被子跳下床,趿着一次性拖鞋去浴室,发现什么水杯、牙刷、牙膏都没有。小梁度出逃前倒是往旅行包里塞了一把儿童牙刷,但也只有一把,乔楚辛不想用别人的个人卫生用品,于是只能撩起水漱口和洗脸,期间用手指沾点橙子味的儿童牙膏抹了抹牙齿了事。小梁度站在浴室门口等他。乔楚辛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黑发男孩,说:“这里也只能暂时居住,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你觉得我爸妈会出现在这儿吗?”小梁度反问他,“昨晚我跑到马路上以后,我爸就没再继续追了,他们是不是没法离开家太远?”一幅画从盥洗台上跌落下来,小梁度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接住了它,金属边框把他的手背划出了一道红痕。乔楚辛又回到画里了,被靠放在观景沙发的扶手上,晒着从窗口透入的朝晖。小梁度洗漱后在他对面坐下来,给一个洗干净、装好清水的烧水壶插上电源。油画中的乔楚辛答道:“不好说,这个世界也许有它自己的规则。”说起来,这不是你自己的潜意识世界吗,规则什么的,难道不是在你的一念之间?但眼前的小男孩显然未意识到这一点,乔楚辛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轻易点破,以免被规则反噬。他只能另辟蹊径:“你有没有考虑过,父母不在了以后,你该如何生存?毕竟你才七岁,远远没到法定的成年标准,会不会有亲戚成为新监护人?”乔楚辛认为,哪怕梁度的这段童年记忆是扭曲的,应该也有一定的现实基础。那么在现实中,七岁的梁度是如何独自度过之后漫长的孩童与少年时光?七岁的梁度并不知道之后的人生,但二十八岁的梁度肯定知道——乔楚辛很清楚,眼前的这个孩子并不是真正的七岁梁度,他是成年梁度对自己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的检视与再加工。成年梁度才是这个潜意识世界的规则缔造者。想明白这一点后,乔楚辛大致知道要如何脱困了。他要做的,是将真正的梁度从这片记忆的泥潭中拔出来。果然,小梁度思索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成人的淡定答道:“妈妈的死讯传开后,大家都认为她是因为丧夫的悲痛而自尽。我有很多亲戚,爸爸那边的,妈妈那边的,他们都抢着要当我的新监护人。但我知道,他们在乎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继承权。他们没人会真心待我,一个也没有。”他说得非常确定,所以这一部分,大概也是现实经历吧。乔楚辛这么想着,胸口闷闷地钝痛着,有种呼吸不顺的感觉。“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我打算……联系妈妈的律师,他是我外公的老部下,比那些亲戚可信多了。妈妈早就计划好,等爸爸和她去世后,将全部资产都交由家族信托基金会代为打理,等我十六岁后再移交回来。”乔楚辛一方面有点佩服梁母的深谋远虑,另一方面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你妈妈早就计划好了?她知道你爸爸会出意外?还有,昨晚她试图拽你回去时,你说了句‘爸爸回来找你问车祸原因’,难道……”因为这个猜测过于冒犯,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水开了,杯子只有一个。小梁度慢慢倒了一杯水。白雾氤氲,他垂着眼,黑发像雾中若隐若现的远山。“没事,你可以继续说。”“还是算了吧,”乔楚辛有点尴尬地笑笑,“是我瞎想。”小梁度摇摇头:“你猜对了,爸爸的车祸意外……是妈妈暗中动的手脚。这么多年他们互相折磨、互相撕咬,却谁也离不开谁,最后结局只能是一同毁灭。“——我妈妈,杀了我爸爸,然后自杀。”他一句一句地、清晰缓慢地,说出了乔楚辛不忍听闻的过往真相。“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婚姻,那么我一辈子都不想要。”小梁度端起水杯,放在乔楚辛面前,“两个人互为信仰、视彼此为神明的爱情和婚姻,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会和任何人结婚,因为我不信有神,没有信仰。我也不会生小孩。”乔楚辛愣了片刻,苦笑道:“现在的你说这些话,会不会有点早……还有,别把杯子放在画框前面,感觉在给我的遗像上供。”于是小梁度拿起水杯,同时很自然地俯身过去亲了一口画像,然后把杯子放进乔楚辛手里:“我很渴,但水很烫,你吹凉了再给我喝。”他使唤乔楚辛,使唤得理所当然,好像一点没把对方当外人。而乔楚辛对幼年体梁度的容忍度相当高,还真低头吹了起来。滚烫的水,三分钟也吹不凉,于是小梁度又有了继续亲他的理由。这种超过了刚需的亲法,让乔楚辛觉得有些别扭和难为情,尤其对方还顶着七岁孩童的壳子,更是每一口都伴随着“三年起步”的肝颤。乔楚辛干咳两声,把吹凉的水杯往小梁度手里一塞:“好了好了,拿去喝。我先回画里,等会儿带你去村里的便利店打电话。”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就站起身走进卫生间,过了两分钟,画又出现在了马桶盖上。小梁度走进卫生间,把画框抱回来,放在床上,然后换掉自己的睡衣。十五分钟后,两人出现在村道旁的便利店,看起来像长兄带着幼弟来买零食。乔楚辛用一楼咖啡馆收银机里剩下的零散钞票买了些饼干和牛奶,顺道向老板借了个手机打电话。老板看见他弯腰拿饼干时,带的小孩趁机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你们哥俩感情真好啊,不像我家那个小的,才五六岁就不让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