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开春前后,正是心血管病的多发期,3月的北大荒,积雪没有化,天还很冷,就在这间弥散着泥土潮湿地气的小屋里,就在我坐的这铺烧得很热的火炕上,老孙离开了这里,离开1959年他26岁从家乡山东日照支边来到这里就没有离开过的大兴岛。那一年,老孙才69岁,他完全可以活得再长一些时间。
望着老孙曾经生活过那么久的小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22年前,我来看老孙时,就是在这间小屋里。22年了,小屋没有什么变化,和老孙在的时候几乎一个样。所有简单的家具,一个大衣柜、一张长桌子,还是老样子,也还是立在原来的老地方。一铺火炕也还是在那里,灶眼里堵满了秫秸杆烧成的灰。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老孙在时的老样子,只要一进门,仿佛老孙还在家里似的,那些简陋的东西,因有了感情的寄托,富有了生命,那些东西还立在那里,不像是物品,而像是有形的灵魂和思念。
一扇大镜框还是挂在桌子上面的墙上,只是镜框里面的照片发生了变化,多了孙子外孙子的照片,没有老孙的照片,我仔细瞅了瞅,以前我曾经看过的老孙穿着军装和大头鞋的照片,和一张老孙虚光的人头像,都没有了。那两张照片,都是老孙年轻时照的,挺精神的,老孙和赵温都爱唱京戏,老孙唱的是青衣,和赵温一起还组织过一个票友的班子,外出唱戏的时候在富锦照的相片。一定是他老伴儿老邢怕看见照片,触景伤情,取下了吧?
我问老邢:老孙的照片还在吗?
她说:还在。说着,从大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相册,我看见在里面夹着那两张照片。还有好几张老孙吃饭的照片。老邢告诉我:那是前几年给他过生日的时候照的。我看到了,炕桌上摆着一个大蛋糕,好几盘花花绿绿的菜,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碗里倒满了啤酒。老孙是个左撇子,拿着筷子,很高兴的样子。那些照片中,老孙显得老了许多,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出一点病态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大灵便。
我从相册里取出一张老孙拿着筷子夹着饺子正往嘴里塞的照片,对老邢说:这张我拿走了啊!
她抹抹眼泪说:你拿走吧。
我把照片放进包里,望望后墙,还是那一扇明亮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他家的菜园,菜园里有老孙打的一眼机井,我那次来喝的就是那眼机井里打上来的水冲的椴树蜜。似乎,老孙就在那菜园里忙乎着,一会儿就会走进屋里来,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如果高兴,他兴许还能够唱两句京戏,他的唱工不错,队里联欢会上,我听他唱过。
你的青春并不是一无所获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在走神。人生沧桑中,世态炎凉里,让你难以忘怀的,往往是一些很小很小的小事,是一些看似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人物,是一些甚至只是一句却能够足以打动你一生的话语。于是,你记住了他,他也记住了你,人生也才有了意义,才有了可以回忆的落脚点和支撑点。我一直以为回忆的感动与丰富,才是人一辈子最大的财富。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老邢不在屋了,我忙起身出去找,看见她在外面的灶台上为我们洗香瓜。清清的水中,浮动着满满一大盆的香瓜,白白的,玉似的晶莹剔透。这是北大荒的香瓜,还没吃,就已经能够闻到香味了。
我拽着她说:先不忙着吃瓜,带我看看菜园吧。
菜园很大,足有半亩多,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荚……姹紫嫣红,一垄一垄的,拾掇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只是老孙去世之后,那眼机井抽不出水来了。空旷的菜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午后的风也凉爽了许多,整个三队安静得像是远遁尘世的隐士。前排房子的烟囱里有烟冒出来,几缕,淡淡的,活了似的,精灵一般,袅袅地游弋着。远处,是蓝天,是北大荒才有的那样湛蓝湛蓝的天,干净得像是用眼泪洗过一样,安静得连蜜蜂飞过的声音都听不见。
那一刻,我的心一阵真发紧。我才真正的发现,我此次回大兴岛最想见的人,已经看不见了。搂着老邢的肩头,我很想安慰她几句,说几句心里的悄悄话,才发现我的嘴其实很笨拙,说不出什么来,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倒是老邢握住我的手,劝起我来:老孙在时,常常念叨你。可惜,他没能再见到你。他死了以后,我就劝自己,别去想他了,想又有什么用?别去想了,别去想了,啊!你知道,我比老孙小整整10岁,我就拼命地干活,上外面打柴火,回来收拾菜园子……
离开老孙家,坐上车返回场部的路上,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老邢的这几句话。特别是她一连说起的那几句劝我也是在劝她自己的&ldo;别去想了,别去想了&rdo;,让我只要一想起,就忍不住想落泪。我不知道此次重返北大荒之后,什么时候还能够再有机会来大兴岛,来3队,来看看老邢。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充满忧伤。
有这样一件事情,应该插在这里讲,也许不应该算是节外生枝。我去老孙家那天是2004年8月2日,星期一,就在那一天,《羊城晚报》发表了我写的那篇文章《想念铁匠老孙》。那一天,就在报纸上印刷着这篇《想念铁匠老孙》的文章的时候,我正走在去老孙家的路上。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莫非世上真的有什么机缘巧合,有一种命中注定的东西在规范着,我们是逃不掉的,是割舍不开的吗?